「喂……你聽見了嗎?…是海。」像個孩子般，我緊緊抓著手機，努力呼喊聽筒那端的你。

「聽到了嗎?……是海的聲音……是大海的聲音。」我苦苦地笑了，以顫抖的手將手機自耳朵挪開，朝向大海。你聽啊!是大海的聲音。你聽見了嗎?

「聽不到……怎麼會聽不到呢?……」這海，明明就離我那麼近，彷彿一伸出去，手就能碰觸到冷涼的海水。感覺海風輕輕刮過臉頰，帶點苦鹹的氣味，你怎會說你聽不到…。在台灣另一端的你，無法意會我所看到的。我努力地，試圖在你心底刻畫一些海的氣息。望著海潮拍打礁岩，抽離，剩下白沫在岸邊身不由己的漂流。

只能，悄然的按下結束鍵。


大海啊!故鄉(歌詞)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
大海就是我故鄉
海邊出生海裏成長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風吹海浪湧
隨我飄流四方
大海啊大海
就像媽媽一樣
走遍天涯海角
總在我的身旁

大海啊故鄉大海啊故鄉
我的故鄉我的故鄉





童年記憶裡，總是有著一大片蔚藍的海洋。無論是基隆和平島、野柳、金山，無論家的居處遷徙何方，生活週遭，總是可以嗅覺到海洋那種廣大深邃氣息。而我的家族中，父執輩們幾乎也都在海上乘風破浪的工作，與他們妻小過著聚少離多的生活。

所以當加入合唱團，手中拿著剛派發下來的歌譜時，心中不禁有種熟悉的感受，高興地想：「這是我啊!這說的就是我!大海，大海就是我的故鄉!」其實，那時我才小二，那裡懂得裡頭的涵意呢?可我就是喜歡上面的歌詞。每次練唱，心田彷彿化為蒼海，激盪在幼小的心中，因此聲音就愈發地大聲。逐漸隨著歌聲，滑進了想像的世界，彷若望見我的生命，在海底的泡沫萌生，周圍布滿了光影透射。

然而唱著唱著，卻感到有些疑惑了。歌詞裡，什麼「隨我漂流四方」、「走遍天涯海角」，為什麼會漂流四方呢?我們不可以在生長的地方很久很久嗎?為什麼要走遍天涯海角?天涯海角是多遠?有比《碧海晴天》男女主角分開的還遠嗎?略略想過，仍然瞇著眼，陶醉在老師的伴奏裡頭，輕易地忘卻這個短暫的問題。

那時只需上半天課，下午便可以回家了。回家時，我和妹妹會自大馬路穿過一條兩旁都是紅磚牆的小道，人家種的扶桑偶爾會探出花朵來。輕柔的扶桑花，把小路遮蔽得十分涼爽。再沒幾步的地方有人養雞，路過時得閉氣，因為那氣味不好聞。出了小路後，就是農會的大馬路了，我們要在這裡搭公車返家。

我很喜歡回家的時間，並非討厭上學，只是回家的路上，可以望見一長路的景色。公車緩慢地起動，爬過了小橋，爬過了田野。車裡歡愉氣氛正好呼應外頭的萬里晴空，車子前排的老公公腳邊放袋剛採收完的地瓜，與另側阿桑討論今年的收成。不懂刻意掩飾的他們，恣意的大笑，連臉上的皺紋也好像深刻些，偶爾對話因老舊公車的顛簸而有了頓點。每每一上車，我總特意挑選靠窗的位位，以細小的手臂將窗戶拉開些，手即倚靠窗口，臉龐逆著灌吹進的氣流。

田野盡頭，大海的跡影遠遠地出現!太陽閃耀著刺目的光芒，為湛藍海平面灑上細碎的金箔。運氣好的話，遠遠的，海天之際駛過航船，以一種慵懶的情調移動，拖行一條輕無的白煙。雲朵自在地飄浮天上，極淡極輕，細絲似彈過的羽毛散佈於天際。調整一下腦袋瓜的角度，我近看岸邊灰黑礁石抵禦往來不斷的海潮，它們激揚起白白浪花後收去，遺留下拖長的，彷若白紗的浪沫。

我喜歡海，自始以來。

坡上那戶白色民宅就是我家。妹妹和我會在海邊拉鈴，下了公車後，再散步返家。那是個沒有商店，沒有幾戶住家的地方，偶爾錯過公車，就得再等一小時。往鎮上唯一的公車亭朝向大海，如果天晴，能瞧見不錯的景緻。小白屋前面有海，後方環抱一整山的梯田，水中蝌蚪游動，種植一畝一畝芋頭。曾看見，帶有夏風的夜裡，天上布滿一整片星星，地上則有螢火流離與蛙鳴。

約莫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北海岸一帶海鮮店如雨後春筍般，一家一家地開張。漁夫世家的我們，也在海邊懸掛起簡易招牌。每天放課後，我會去幫家裡的忙招呼客人，洗盤子，擦桌子。告訴客人說：「這隻螃蟹是公的，這隻是母的，這是石斑魚、這是加納魚、這是錢鰻、那是墨西哥龍蝦……。這可以火烤、可以清蒸、可以煮湯、可以快炒。你看那隻魚好，我撈給你!」之後，客人來消費都會：「小老闆」、「小老闆」的喚我來，誇小老闆招呼周到，又有禮貌。

上自然課時，老師讓我上台發表演講，題目是：「如何挑選新鮮的海產。」考卷回答問題錯了，老師會半開玩笑地留言：「罰一隻龍蝦!」我有時會找鎮上的同學來店裡玩，蹲在水槽前對著游來游去的魚兒扮鬼臉，並且帶他們到我秘密眺望台看海。

曾有客人看我們服務生年紀小，會偷偷塞小費給我們；有個叔叔留著鬢角，我們喚作：「貓王叔叔」，大方的貓王叔叔每次來吃海產，都不忘隨手帶一兩件玩具、漫畫來；還有個開水果行的老板，每次看到我就會申明：「我是流氓!」。這時，只要我驚訝地說：「是喔!老大。」他就會很開心的送我一袋樹莓。嘴裡含著樹莓酸甜的滋味，手指頭沾上紅紅的顏色，心想：「每天和這些大人在一起真快樂。」每天雖然忙碌，但幼小的我們從來不覺得辛苦。

現在回想小時候的光景，心中盡充塞著滿足與感謝。在海邊奔跑，恣笑的歲月，從沒想過到有朝一日會和這些親愛事物分離。曾天真以為，生活可以永遠單純，可以只有笑臉。我抬頭望夜晚海邊的滿天星子。發現星星落了!以極快的速度沈進厚黑的海裡。

車門重重地關起，眼睛盯著不斷遠去的小學。我手貼著玻璃，依依不捨地看著它由大變小，而後成點，消失。慌忙忙地問前座的爸媽：「我們要去那裡，為什麼要轉學?」他們一語不發地凝視前頭，不曉得是不是先方陽光刺眼的緣故，媽媽的臉頰滑下了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為什麼跟我說對不起!弟弟妹妹拉一拉我的衣袖，要我閉嘴。車廂裡空調嗡嗡運作，吞了吞口水，方才還流汗的我開始發抖。我知道的，其實我早該知道的。之前無論如何哀求，也不帶我們去遊樂園的爸媽，完成我們心願了；原本的客人一個一個不再出現了；還有他們在夜裡的爭吵聲，嘆息聲。我早該發現的。我把臉轉向窗外，外頭下起了雨。被倒會的爸媽，身上背了一大筆負債。壓垮了他們的肩膀，也壓碎了這個家。

是該長大的時候了!

逃到城市的第一晚，全家五口暫時窩在一間小套房。我失眠了。躺在鋪布的地板上，想念起故鄉的家。前幾天體育課摔跌的腿還在疼呢!一下子，沒有了家，沒有了朋友，忍不住在夜裡嗚嗚地哭了。只能用棉被悶著頭，躲在裡面偷偷的落淚。不停地跟自己說：「還好，還好，我的家人還在!爸爸媽媽還在!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個人!沒有家，沒有朋友……沒關係了!」說是這樣說，但心底還是難受，眼淚悄悄地溜進了耳朵。

之後，我們家搬到一座老公寓的頂樓違章加蓋。沒有電視，沒有桌子，沒有傢俱，只有兩張空蕩蕩的床。我們在地上放食物，一家人窩在地上一同吃飯。每天的樂趣，就是爬上水塔，對著閃爍的吵鬧的飛機大叫，看著都市一道道由水泥砌起的牆。

站在台上，怯生生地被陌生的同學打量。有人說，我來自一個叫鄉下的地方。他們玩的，他們談的我都不懂，下課只能靜靜地坐在座位畫圖。他們放學後，得提著書包去老師的家補習，每個月初拿著一個黃色的袋子給老師。一兩個星期後，老師親切地問我：「要不要來課後輔導」，我領了只空袋子回家，裝了一張一張的百元鈔上學。

我開始不愛笑。我沒有知心的朋友。我常在夜裡驚醒，發現爸媽不見了，便不停的哭泣，如同無頭蒼蠅般在家裡翻找。床底、門口，門後，嘴裡一直哀求：「媽媽快回來!」看著熟睡的弟妹發愁，什麼也想不起來，不一會又哭泣，直到累了、倦了，似乎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響。才又安心又狼狽地鑽進被窩裝睡。

我有時撥電話給國小玩伴，他們問我：「何時要回來?」我不作聲。「第一名換人了」我說很好。「你當時為什麼要搬家，都六年級下學期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模模糊糊地唬弄過去，並在心裡希望他們不要忘了我。

「以後，我不能常常打電話給你們了。」我心想。我真是世上最爛的朋友，為了勉強活下去而拋棄掉回憶，不然我就會支撐不了這個世界。

一個失眠的早上，看著外頭冉冉升起的陽光。頓時腦中的混沌劈開一道，清清楚楚：要為想守護的人活下去，我不要再當以前的我了!那個軟弱的自己，就讓他淹死在海裡好了!

我開始拚命念書，證明自我的價值。為了不要落單，設計能快速打入同學圈的話題。我要求自己舉止要高雅有禮貌，辦事要最乾淨最快速。學習在外頭受了苦，入家門前要拋掉，換上另一張笑臉後再進入。對人冷感，人際關係要分割清楚，金錢往來要分明。自己要反省，不要厚顏無恥的以為自己有揮霍的本錢，不要跑在後面就自甘墮落。如果成功保持謙虛，別自大……。要努力作到完美，不然就會為人拋棄。

努力奔跑在人與人競爭的賽道，有時跌倒了，咬著牙逼自己爬起，不要當別人的累贅。時間久了慢慢地，傷口結了痂，開始對生活不再感到無所適從。我很久不曾返鄉，也很久沒再見到那片海。坐在搖晃擁擠的通車上，緊張地背著英文單字。你見過嗎?魚類脫離了水面就沒了生命，就只能眼神呆滯朝上天花板看，偶爾跳一下，表示牠不太習慣地面的空氣。我是海類，可我怎麼在都市活得那麼自在!甚至樂得不想返回大海，還能以笨拙的雙腳在人間走那麼多路。偶爾當爸爸發表老來回鄉養老的計畫時，還會心底暗自竊笑：「回那鬼地方做什麼?」


後來，奶奶在我大一那年過世，這是出外十多年第一次返鄉。

我想，剛開始並不帶痛的感覺，只是忽然一陣昏天黑地的暈眩罷了。慢慢地，胸口的悶苦竟如癌細胞擴散開，無法控制，才發現心口不知何時被挖去了一塊。久沒知覺的我，竟開始嗚嗚抽搐到不能自已，爬上夜雨裡急駛在陽金公路的小貨車奔喪。

隔天早晨，我逃到海邊散心。面無表情看著平靜的海面，突然，心中有種被剝離的痛楚。我回來了!但是也失去許多，我已不再完全了。海，依然是童年的海；人，已非故人了!想起了現在身旁的朋友，在海潮聲中撥了通電話給他們。

「喂…你聽，是海的聲音。是海!」悲喜情緒重重交纏起來，我在笑，但聲音卻顯不自然的顫動。

「你聽啊!是海的聲音……海好漂亮喔!」你說你聽不到，你怎會聽不到呢?失落在我心頭瞬時開了花，侵蝕刺入我的心臟。你聽到我的漠大悲傷嗎?聽到我的微小喜悅嗎?一時間，竟發現天地茫茫無盡，但我仍不死心的找尋希望。

「再仔細聽聽……聽見了嗎?」聽出了言語中的疑惑，開始慢慢把希望放掉。

心思散落一地。「沒事啊!我很好。」嘴角抽了下，似乎連微笑的力量也流失。我笑著說我很好，不知是欺騙你，還是企圖說服自己。

你說別難過，親人去世一定會很難過，我吸了吸鼻涕說我知道；你說要保重，我只有嗯嗯地回答；你說，加油!我……我………我們能不能不要說話了!我可不可以一個人靜一靜。還得故作鎮定地結束通話。

我蹲下來，感覺天空好晴朗，曬得我眼前黑黑的。景色慢慢地擴張，慢慢擴張，之後滑下臉頰。我想家，我想童年時的玩伴，我想念從前的自己。我回不去啦!無處可歸的在海邊岸石後，一個人抱著頭痛哭。


而後海潮重重的掀起，將我掩埋。我發見……原來，那不是海，是種鋪天蓋地的，逃也逃不出的，孤獨。

2007/3/26入嚴選好文

~ 謹將此文，獻給我的奶奶與久別童年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