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甜甜蜜蜜的九陰白骨爪

百味雜陳的一天，步入尾聲。

阿楚陪著阿蘭去搭莒光號。

那個笑吟吟的阿蘭，明明就身體硬朗，卻假裝步履蹣跚了起來，藉故讓阿楚從旁攙扶她。

諾門看著她們臨去的模樣，不期然想到「什麼看什麼，越看越有趣」的那句老話，自己又是開心又是靦腆地，呵呵笑了幾聲。

小八接收了諾門的手機，以及從四面八方踴來的，「慰問的」、「好奇的」、「猴急地要在第一時間和出名人物攀附關係的」電話鈴響。

這樣的新任務，顯然讓他自覺變得重要，也份外興奮起來。興奮的人其實容易後繼無力，一過了醫院規定的會客時間，諾門就很嚴厲地打發他回去休息了。

這是奇特的一天，許多他一生中不曾經歷的事情，彷彿約定了似的，一起都發生了。

被尖刀往肋骨裡刺進去的經驗，被記者包圍的經驗，鎂光燈閃亮不停的經驗，被全天候當做頭條新聞處理的經驗，生平第一次有重要人士針對他進行審慎討論的經驗…

生平第一次，有一個女孩的早到晚到，牽引著他去「引領鵠候」的經驗。

而幾個月不見的阿母，面色儘管紅潤如常，鬢邊的髮絲，卻依稀又添霜白。

這些事，都需要他用那個其實並不特別聰敏的腦袋再進一步整理一下，沉澱一下。但，從前一晚的熬夜拍戲到現在，他的體力，其實已經非常非常疲憊了。

敞開的窗，送進仲夏夜和煦的微風，伴著若有似無的車輛聲，他沉沉地墮入了夢鄉。

夢中，一整天走馬燈般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複著。最後，好像黑膠唱片跳針一樣，一直停格在記者的一個特別「弱智」，也特別讓他尷尬的發問：『你現在是英雄了哦！會有很多女粉絲哩！你喜歡怎樣的女生？』

他吞著口水，兩頰通紅，腦門子發燙。

那個「燙」，還真燙！

『哇靠！』他一下子醒了過來，是做夢才怪，他的頭從頂心到額頭，好像真的有炭火熨貼在上面，燙得他快成下酒的豬頭皮。

他在微弱的光線下，用力睜大眼睛去看，卻看到那白髮蒼蒼的殷天正，閉目坐在他的床沿。兩隻手掌用一種相當詭異的姿勢，一上一下，黏在他的前額後腦，而一股不知幾百瓦的熱量，像通電一樣，脈脈被灌了進來。

『小鬼，別亂動！』殷天正雙眼緊閉，陰幽幽地講話：『胸腹中刀，最傷真氣，我這兩掌幫你固本培元，可別折損了這天生的好筋骨。』

『阿爺，你怎麼…』

諾門掙扎開口問了半句，沒想到那殷天正好快身手，趁他嘴巴要張不張，閃電般送進去一大粒藥丸，只聞到一陣那種好像穿臭的雨靴半腥半臊的怪味，他要吐都來不及，被殷天正肚子一捺，背脊一拍，鼓碌一聲吞了下去。

『別掙！藏了百多年的好東西，求還求不到呢！』

諾門哭笑不得，很狼狽地看著這個空氣中變幻出來的老人家：『阿爺，有門禁的，你怎麼進來的？』

殷天正也不答，用下巴比了一下窗帘飄飄的大窗戶。

『四層樓ㄟ！阿爺…』諾門嚇了一大跳。

『小菜一碟！再高十層，你阿爺我也是來去自如。』

殷天正用手指扳開他眼瞼，端詳了一下：『嗯！小鬼，內息很旺，不礙事了。阿爺不吵你，讓你回頭去睡大頭覺。』

站起身來，朝窗口走了兩步，卻又回頭看他：『我們家ㄚ頭，十幾年來心高氣傲，眼睛裡從來也沒瞧得上誰，她脾氣硬嘴巴兇，心地卻是很好的。』

『這我知道的，阿爺。』

『以後有什麼粗魯不溫柔的，你看在阿爺的面子上，多擔待一點。』

『阿爺…』

不待他講完話，戶外的樹梢沙沙做響，他眼皮還來不及眨，殷天正人影一閃，不知怎麼就竄了出去，憑空給他消失了。

在那一瞬間，諾門搞不清楚是真是夢，只隱約看到那隻叫做「愛理不理」的貓，從頭到尾好像一直都趴在殷天正的肩膀上。

而，更超現實的遭遇，在第二天的太陽昇起之前，已經熱騰騰地準備好要迎接這位單親家庭長大的，連國語都講不標準的小鎮青年。

一個以英文名字Norman當做藝名的，嚴格來說還不算正式出道的新人，一夜之間爆紅，迅雷不及掩耳地，火速成為街談巷論的偶像。

誠如阿楚傳播學科的課堂上說的：不論是苦悶或繁榮的社會，大眾始終是需要聚焦性的人物，用來做為「移情」、「談論」或「認同」的假設性對像。

在譁眾就可以取寵，卯起來炒作醜人都能當道的年代，在媒體因為快速膨漲而在管控上失去章法的年代，像諾門這樣形像很「正面」，剛好又「秀色可餐」的話題人物，剛好是媒體最最喜愛，也最樂於投入吹捧行列的。

這一切，完全都吻合阿楚當初所預估的，或者說，所「規劃」的。

諾門以前拍攝的廣告片，被廠商翻了出來，在電視上大播特播。

諾門以前登在時裝雜誌上的照片，被網友大量地翻拍，源源不斷地上傳到網路上去。短短兩天，以諾門為主題的網站或布落格，一下子冒出來二十幾個。

甚至，有些報紙的社論，堂而皇之把這樣的事件當作「公義人心逐漸沉淪的當代社會中，難得的一股清流」來做討論。

簡單地講，諾門紅了。

他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成為全台灣排名第一的「時尚名流」、「性幻想對像」以及「社會良心的指標人物」。

隨著第二天報紙娛樂版的大篇幅報導一上架，在醫院附近徘迴的女性群眾就不曾少過，背書包的，提菜籃的，推著娃娃車的姐姐妹妹都來了。

而各個有線頻道的談話性節目、論壇式節目，沒耐性等到他傷口完全痊癒，搶破頭地來敲通告。諾門的經紀公司幾百年才撿到這個能夠撈過界到影劇圈的大好機會，再加上缺乏應對的經驗，可說是來者不拒，可憐那沒什麼脾氣的凌平之，肚皮上裹著紗布，上遍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媒體通告。

其實，也不過幾分鐘的搶劫，大家好像永遠都聽不膩。而想當然爾，隨著諾門的曝光率一再提昇，電視機前的擁護者，如滾雪球一般與日俱增。

而在這一片前景大好的局面裡，點綴性地，穿插著另外一個聲音。

某些娛樂報的版面中，有意無意地會開始報導：打算以「飛！飛！蒲公英」歌而優則演，正摩拳擦掌準備在偶像劇戰場中大放異彩的甜心派天后Gigi汪芷兒，會撒嬌地對某些記者佯裝不依：『唉喲！全部都是諾門的新聞，施捨一點版面給人家嘛！』、『要死了！人家才是主角耶！』、『到時候我們新戲上檔，還有誰會記得看我嘛？』

這一個晚上，小八帶諾門又做了兩個雜誌的專訪，然後，上醫院，重新上了藥。拎著他回公寓的床上安頓好，跑到「愛買不買」連喝五瓶養樂多，順便喘口氣。

『恩公！妳看我家公子真的紅了，連Gigi汪芷兒都吃味了…』小八情緒高昂，比著攤在櫃檯上的報紙說。

阿楚來接晚班看店，殷天正在櫃檯結著帳，聽到小八講話，皺著眉頭看他一下：『汪芷兒？那個「芷」？是至周芷若的芷？還是李沅芷的芷？』

阿楚反應快，順口回答：『是周芷…，幹！這兩個不是一樣的「芷」？』

『嘿！這裡頭有玄機了。』殷天正放下帳簿：『同樣一個字，為什麼妳的反射動作就想到周芷若？』

阿楚不曉得他葫蘆中賣什麼藥：『不就一個名字嘛？能怎麼樣？』

『來個周芷若，那還得了？假惺惺，難纏得緊，搞到最後連「九陰白骨爪」都給她練成了。』

『不會吧？她是甜心教主耶！』小八其實很垂涎那一型的女生，直覺要替她辯護。

『哼哼哼…，我說啊，一場是非喲！』老人家把帳簿收進抽屜去，摸摸「愛理不理」的雪白胖肚皮，一人一貓，足不沾塵地揚長而去。

但就不知是殷天正的神機妙算，還是事出湊巧，果然事情在不到一個星期之內，產生了誰都想不到的變化。

由於「諾門現象」在各類媒體上的持續發燒，原本就計劃讓「飛！飛！蒲公英」接檔的電視台，更是快馬加鞭，大幅度地提前了影片上檔的日期。

在正式接檔的前一個禮拜，有一個廣邀所有線上大小記者的試映記者會。這自然再度引起一陣各路人馬整齊出動的熱潮，不約而同地，大家或多或少還是把諾門當作採訪的焦點。

剛從混亂的作息步調中逐漸適應的諾門，其實始終並沒有太大的得失心，『總算可以讓阿母看到我演戲了。』是他心裡真正感覺欣慰的一個念頭。

他在當天穿上公司為他備妥的西裝，除了小八，經紀公司的兩位高級主管也都陪同到了現場。

記者會場一片花海，人造的蒲公英色彩繽紛，放眼望去，看的出是大把大把新台幣堆疊出來的排場。

諾門一到會場，還隔著一道門，大約仍有二十公尺的距離，一些眼尖的攝影記者一通報，包括原先等在座位上的，也都一窩蜂擠出門口來。

寇經理是小八的直屬主管，一付與有榮焉的神色，連屁股都不自覺翹了起來。正掏出一大疊名片，要去進行這輩子第一場最「走路有風」的公關，沒想到，突然從側門快速閃出兩個製作單位的壯漢，一個把諾門一行人往另一個通往化粧休息室的門口帶，一個則大剌剌地宣佈：『抱歉！為了最棒的採訪效果，麻煩請按照記者招待會的流程進行。拜託拜託！謝謝謝謝！』

寇經理畢竟也行走了江湖一段時間，諾門則實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狀況。

他們被拱進休息室之後，發現「飛！飛！蒲公英」的所有主要卡斯，包括第一男主角秦亮，都像被扣押似地留在沙發上。

而會場中的掌聲如雷響起，夾雜著眾多攝影機拍照的「喀嚓」聲，顯然記者會已經開始了。

『我們都還在，這…這是怎樣的記者會？』秦亮沒好氣，一個問題問到一半，製作單位一個馬助理堆著滿臉賤賤的笑：『秦哥，您體諒一下，Gigi公司砸那麼多錢投資拍這個戲，總要讓她先出出頭嘛！很快，我們讓Gigi先做第一輪拍照跟採訪，一拍完照，我們馬上出去就位，很快很快…』

就這樣，所謂的「很快」，耗了將近半個小時，等終於有人開門來請他們一行人上主桌去坐，甚至有些趕截稿的電子媒體SNG，已經先行離去。

即便如此，絕大部份的記者仍端坐在位置上，看到諾門的身影一出現，又是一陣陣鬧哄哄的騷動。

諾門的席次被安排在長桌的最左端。按照重要性來說，算是很被冷落的。

而寇經理眼尖，這才注意到：背板的大海報上，汪芷兒的大臉笑得燦爛，而諾門的名字和照片，居然完全沒沾上邊。

整個現場的氣氛十分怪異，攝影鏡頭不管台上誰在發言，一面倒地朝主桌的左邊去拍。輪到記者自由發問之後，乾脆直接就指名要諾門回答了。

但製作單位顯然早有準備，找來的名嘴主持人不是省油的燈，不管哪位大哥大姐問什麼問題，他總有辦法三言兩語就把主題再抓回到汪芷兒身上。

尤其針對諾門，每當他把麥克風放到嘴邊，記者的問題還來不及回答，就發現主持人已經又拱著Gigi嬌嬌媚媚地發表看法了。

這樣的詭譎招術，諾門只是新丁一枚，連看都看不懂，惶論招架。從頭到尾，只能傻笑點頭，生澀地目睹一場「行銷保衛戰」的搬演。

在主持人的強勢掌控下，記者會進行得「流暢」無比，一下子就進行到壓軸的最高潮。

現場的燈光一暗，開始要播放第一集的試片帶了。

記者們聚精匯神，對英雄偶像諾門的第一個作品，充滿了關心與興味。

眾星拱月的故事，偶像劇最討好的那種「善良孤女陷入眾多帥哥多角追求」的超級老套，五十分鐘左右的第一集，拖拖拉拉地播完了。

諾門和在場的所有的媒體一樣，全部都嚇了一大跳。

整集試片的戲份裡，諾門的鏡頭有三個，對白只有一句：

『小姐，請問台北車站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