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18 19:21:48小E

《惡女阿楚》第二章

第二章

溫暖人心的死三八

『林平之?你居然叫林平之?』

『凌平之。阿爺,我叫凌平之,凌雲壯志的凌。』模特兒諾門半吊在不是很牢靠的木梯子上,伸長手臂,更換著日光燈泡。

『我說,你別小看這個「林平之」,少了他出場,一整套『笑傲江湖』還起不了頭。』殷天正趴在櫃檯上,臉半埋在手上一本SHE的寫真集裡。

『我沒小看他…』諾門完工,有點吃力地跳下地面來:『阿爺,我對金庸小說不熟的。』

阿楚率領鬼娃、跳頭一群哥兒們兼僂儸,正在進貨,幾個男生一箱箱搬著『生活泡沫綠茶』往倉庫裡去,汗流浹背。

鬼娃聽到對話的一半,十分剎異:『沒看過金庸?那你怎麼長大的?』

諾門搔著後腦勺,咧開嘴笑:『太多字的書我讀不來,我連看漫畫每一頁該從哪一格先看,都搞不清楚。會頭暈。』

阿楚忙到一個段落,邊用衣袖擦汗,一邊一巴掌把「SHE」掃個人仰馬翻:『臭老頭!光天化日看這個?你戀童啊?』

『我研究人家多可愛,正在檢討那裡沒把妳餵好,高得像神木一樣,我…失敗啊!對不起妳爹媽啊!』殷天正嘴裡打哈哈,書一翻,剛好是一張SELINA嘟著櫻唇的,芭比娃娃LOOK。

『阿爺,燈泡換好了,還有事讓我做嗎?』諾門拿著長長的燈管,左顧右盼,正不曉得往哪裡放?

『難得你手長腳長,冰箱邊那個鐘,有點慢了,幫忙調一調。』他發號司令,頭也沒抬。

『喂…』阿楚壓低音量:『他也才吃過幾次我們懶得扔掉的茶葉蛋,你就真的把人家當工讀生?』

『誰叫你挑東挑西,咪咪辭職都幾個禮拜了,妳還找不到人來接小夜班,堆著事沒人做,不找冤大頭找誰?』老人家理直氣壯。

『咪咪是受不了你這雙眼睛色咪咪,還敢講?』阿楚看著扛起梯子又去調鐘的模特兒,這個自來熟的大高個,不知怎麼就是有股說不上來的特殊,從小到大繞在她身旁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多得是,但他的「憨」多了些「直率」,他的「直率」多了些讓人覺得舒服的「禮貌」和「殷勤」。

至於他的「美貌」,那不在阿楚會因而「另眼相看」的範圍之內。

『沒事幹嘛讓人叫你阿爺?這種口頭便宜,無聊!』

『死三八!多管啥閒事?是他硬要叫,我沒反對罷了。』殷天正嘴裡在罵,口氣卻是輕飄飄的。

這個天上掉下來跟他相依為命的「意外」,十二年來,不曾間斷跟他鬥嘴鬥氣。那種執拗的脾氣,最開始的時候嚇了他老大一跳,他默默地隔著日式房子的紙糊門,看著她瘦癟的背影盯著父母的遺像看了一夜,沒有一滴眼淚。然後,把那張相片從框裡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收到抽屜,從此,不曾看她再拿出來過。

『唉!這樣也好,「倔強」總比「怨天怨地」好,也強過「自暴自棄」。』

殷天正總吹噓童年時曾在黃山上遇高人指點,不到七歲上,就通了任督二脈。這也是家庭氣氛使然,當別的小朋友還在看「安徒生童話」和「機器貓小叮噹」,殷楚楚已經看了幾卡車的金庸、古龍、獨孤紅、臥龍生。

她小學的老師從她書包裡蒐出幾本『天涯明月刀』,看到傅紅雪砍人以後把血隨手抹在褲腰上,一驚非同小可,找到家裡來做家庭訪問。

殷天正大眼一瞪:『妳看不起我們家楚楚嗎?人家看了去學勇鬥狠,我們家小孩從裡頭學習忠孝節義,還不行嗎?』嚇得人家弱不禁風的女老師,當場逃之夭夭。

只是阿楚的跆拳道不曾間斷過,越練越強,身材越練越高,高一拿到全國冠軍之後,越看殷天正的太極拳不順眼。結果,一個嫌對方粗莽暴燥,『是市井之徒的流氓工夫!』,一個取笑對方『裝神弄鬼,完全搔不著癢處』。

哈!武俠小說裡的「忠孝節義」看懂多少不曉得,那「門派鬥爭」,卻在同一個屋簷下,熱鬧個沒完沒了。

直到有一年秋天,都十月底了,颱風還接二連三地來,他們公寓旁的敦化公園,有一棵碩粗的尤加利樹,平常老看到殷天正雙手畫完葫蘆,就去扶住拍兩下的,半夜裡被暴風吹得攔腰折斷…

左鄰右舍第二天圍著看樹的屍體,發現一個圓滾滾的樹幹,不知怎麼回事除了最外層的樹皮光滑緊緻,裡面一大圈樹心,老早是肝腸寸斷,碎得粉粉的。

大家嘖嘖稱奇:『風吹也不會斷成這樣啊?虫蛀也不會碎成這樣啊?』

『張三豐?』祖孫兩個也夾在人群中,阿楚附耳說了一句:『武當綿掌?』

殷天正瞪她一眼:『說什麼鬼?』

『幹嘛不教我?』阿楚口氣更兇。

『死三八!什麼沒頭沒腦的?』殷天正嘴一撇,手籠在袖裡,施施然走掉。從此,阿楚看他的背影,越看越是仙風道骨,越看越是莫測高深。

後來,她趁著祖父早班在店裡看店,也曾好幾次翻箱倒櫃,還真給她翻出一本黃油油臘沉沉的陳年老書,可她從頭到尾,怎麼翻都翻不出一個什麼拳招劍譜,封面上寫著:『何日君在來,鄧麗君歌譜』。

這天下午,阿楚發誓:分明看到那老東西從SHE甜得跟蛋糕一樣的笑臉上,偷偷摸摸抬頭去看諾門爬上爬下,而且,還不只一次…

她故意假裝要到櫃檯去找點貨的清單,才靠近幾步,這下真是聽到他在喃喃自語:『嗯!好根苗,嗯!好筋骨。』

『哈!抓到!』阿楚猛一聲叫:『臭老頭,打什麼主意?』

『啊!』殷天正也大喊:『死三八!嚇死我好收遺產嗎?唉喲,生眼睛沒看過像妳這樣不孝…』

『好好好,阿爺啊!』阿楚忍氣吞聲:『我最崇高偉大的GANDPA,你不會打算把武功傳他不傳我吧?』

『嗯,舒服,再叫一聲來聽聽。』

『阿爺!我的寶貝GANDPA!』

『哈哈哈!』殷天正仰天大笑:『都不曉得妳在說什麼?』

『你一直都在偷瞄,有沒有?有沒有?還說什麼「好筋骨」,你要收他為徒?』

『啜!憨頭楞腦的,有武功也不會收他。』

『嘴硬個屁?郭靖就是個傻瓜,洪七公不也一見面就投緣,一投緣,就教降龍十八掌。』

『再啜!故事要搞清楚,洪七公圖的是黃蓉做的一道道好菜。』

『媽的!我要是黃蓉,出錢出力忙半天,要他教也是教自己,哪有…』

諾門遠遠地聽他們祖孫兩像口角不像口角,像玩笑不像玩笑的爭辯,心裡感到一陣暖熱,覺得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家庭情感吧!

其實,今天晚上還要趕到位在竹子湖的外景現場,通宵的拍戲,會是很耗體力的一個晚上。

不過,這個小小的便利商店,曾幾何時似乎成了他一個神奇的充電站。來聽那個臉很紅髮很白的阿爺講些弄不清是真是假的典故,幫阿楚搬這搬那,一起看電視新聞,一起對著那些政客嘴臉罵三字經…,常會讓他整個人靈活起來,也快樂起來。

他不是不快樂,只是早熟的他,從小明白:跟許許多多人比較起來,他所擁有的聰明天賦是不足的,是欠缺的,這使得他必須用盡更多的精神努力去耕耘,這讓他沒有太多的注意力,來判斷自己快不快樂。

是的,他的成長是有所欠缺的。鹿港漁村長大的他,寡母獨力撫養的他,快三歲才能開口說話的他,學習任何東西,都比別人緩慢的他,實在不是一個天之驕子。

而也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訂定了「要讓阿母變得幸福快樂」的志願。

看著阿母在市場替人剝蚵而經常紅腫漲痛的手,他常懊惱為何自己的腦子不能更加聰明一點,功課不能更加進步一點,至於到蚵攤上幫忙,那是阿母拼死也不肯答應的。

他在中學時,連續在幾屆的縣運動會都得到了田徑方面的好成績,這開啟了他一個具體的目標。他考上了台北體育學院,畢業後,預備當一個有穩定收入的體育老師,這是他和母親都很期待的一個未來。

台北的繁華景緻,對他不構成誘惑,昂貴的生活物資,卻讓他喘不過氣來。

有一天,有個電視娛樂節目的聯誼單元,到他們學校來找臨時來賓,他被抓去亮相了一次,木訥靦腆的樣子,因為與眾不同,居然迴響熱烈。

很快的,台北一個還算有點規模的模特兒經紀公司找上他,他一知半解地聽著人家的解說,卻立即明白,那是一個不需要他做太多額外的學習,就可能賺到不少錢的正當工作。

他簽約了。一個絲毫不懂得穿著打扮的漁村小子,一夕之間,有了「時尚模特兒」這樣的名號。

他對於自己的幸運份外珍惜,雖然,在他的工作通告逐漸增加以後,在某些時裝秀的後臺,他常會聽到其他男性模特兒用大到他剛好可以「不小心」聽到的聲音,在講些冷潮熱諷的話。

社會是一個能讓遲鈍的人跳階成長的大染缸,只不過,他聽著學著,始終認為把辛苦賺來的錢仔細儲蓄起來,定期寄回鹿港去,這才是唯一他需要關心的大事。

他鄉異地,再加上他在課業之餘大部份的時間花在他模特兒的事業上,這讓他在學校,在職場,其實都不容易擁有太多知心的朋友,而他一直是個不擅人際表達的人,獨來獨往,倒也習以為常。

一直到有一天中午,他在學校的籃球場剛鬥完牛,抱著球,擰著汗濕的毛巾,到賃居的雅房樓下,一個有著老式八仙彩的便利商店來買運動飲料…

那是上班族的午休時間,附近的兩個大型電視台的員工,買完便當以後有一群裝扮時髦的小姐,吱吱渣渣地進來買香煙。

好巧不巧,剛好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個個子非常瘦小的少女菲傭,買了許多雜貨,正在結帳。因為不明原因的緊張,菲傭漏買了調味料,中途接連兩次跑去又跑回,或許初來乍到,一句國語的『對不起』講得怪腔怪調,但她嘴沒停過,又是道歉,又是鞠躬,腰都快彎到地上去了…

『蜜斯菲傭瑪莉亞!大塞車了!有沒有看到的啦?』有個腮紅特別厲害的小姐,掛著個電視台的識別證,故意陰陽怪氣地學著外勞腔調,取笑她。

她的幾個同事,有的跟著呵呵笑出聲來,有的唉聲歎氣抗議著。

『啪!』這時候,櫃檯上結帳的,那個紮著馬尾的店長小姐,突如其來地用雙掌在桌上一拍,大家一獃,頓時鴉雀無聲。

『喂!妳們沒聽到她一直在說抱歉嗎?她難道是故意的嗎?妳媽媽沒教過妳什麼叫做設身處地嗎?一個個穿得人模人樣,怎麼講話這樣不高尚?滾滾滾,不跟不上道的人做生意。』

那女店長一陣臭罵,杏眼圓瞪,還咬牙切齒。幾個大概是主管級的OL,還想頂她幾句,被她中指一指,當場餒了,夾著尾巴乖乖退了出去。

諾門在場見證歷史的一刻,以為自己是池魚之殃,應該也被算做「不高尚,不上道」的一份子,老實兮兮地,就要跟著把飲料放回冰箱裡去。

『喂!你!』男人婆春雷作響,又喊一聲。

諾門嚇老大一跳,環目四顧,很無辜地比了比自己:『我…我嗎?』

『你跟她們一起的嗎?』

『不是,我打球的。』

『有笑人家嗎?』

『沒笑,替她緊張,沒有笑。』諾門有什麼講什麼。

『運動飲料,一瓶二十塊。』男人婆居然笑了半笑,自顧自低頭去按發票了。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楚楚。後來,他經常會故意繞到這條巷子去上學,那種叱吒的聲音,那種實在不是很適合一個美麗女孩的聲音,他經常會再次聽到。

而那個聲音,總會讓他不期然憶想起冬天的早晨,阿母挺直了背脊,套上雨靴,跨著破舊腳踏車,『嘎啦啦』到市場上工的身影。

自從林志玲暴紅以後,找模特兒撈過界去演戲、唱歌、主持節目的風氣就開了。他在他的經紀公司中,也許不是最資深最專業的,卻是最聽話,配合度最高的。

把他推上曝光率更高的第一線,是公司的行銷策略,所以『飛!飛!蒲公英』是他人生裡的第二個幸運。

只是,這次的這個幸運,需要更多的才華和天賦,而這是他完全沒有自信的。

所以,他在開鏡的第二天,那樣緊張地找著相關的新聞,不是為了自戀自滿,實在是要一點一滴地,對自己證實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是的,那一個晚上,他好緊張,緊張到甚至沒辦法完整地講完一句話,但那個街坊鄰居間都赫郝有名的赤查某,卻請他吃茶葉蛋…

蛋殼都裂到開花了,但也因為破得亂七八糟,所以茶葉的味道顯得那樣深邃,那樣能夠幫助一個緊張的人寧靜下來。鎮定勇敢的,開始面對一個嶄新的人生。

『好啦!戲子上妝去吧!不是說晚上要拍親熱戲嗎?』阿楚不曉得什麼時候冒出來,搶過梯子,拍拍諾門的肩膀,有點把他往外推的成份。

『叩~』一個金莎巧克力從天外飛來,打在剛轉身的阿楚額頭上:『打妳個沒家教,什麼戲子不戲子?』

『嘿!幹!巧克力要賣錢的!』阿楚從喉嚨裡低低罵了一聲,是怕諾門又做下去,可真的要付他一天工資啦!

阿楚佯裝不耐煩,把他用力往門口推去。

『唉!怎麼不是張翠山?殷素素配林平之,這可亂了套啦!』老人家看著他們被自動門遮去一半的身影,笑嘻嘻地,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