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8-11 01:03:40飛蛾

從卡繆的荒謬概念探討《廁所在這裡》的荒謬性




【反現實主義的荒謬性】

  別役實的作品呈現出反現實主義的荒謬劇風格,大部份人都認為他受了貝克特(Samuel Beckett)、尤涅斯科(Eugene Ionesco)的影響,關於這一點,別役實個人也承認,他曾有意識地對貝克特的方法、尤涅斯科的方法從理論上去探討過。而反現實主義,根據別役實自述,是受了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推銷員之死》中威利‧洛曼(Willy Loman)一角的影響,「美國的現實主義戲劇中的威利‧洛曼的形象在我內心深處始終佔據著一個重要位置,它是我創作形象的根基…」「我就是根據類似那些人的原型開始寫起所謂反現實主義戲劇的。」意即他緊緊抓住了現實主義的秘訣,然後創造出反現實主義的戲劇。

  至於別役實的荒謬性何在,在此就以《廁所在這裡》為例,試分析之。首先必須先對「荒謬」一詞作一個定位與理解,卡繆對於「荒謬」的基本想法是「方法的懷疑」,在《卡繆的荒謬概念》一書中,作者提到許多作家使用過此一名詞,可是關於此一名詞之精確內涵並不一致,但都同意以它指涉:宇宙(世界)之顯然無法規約為令人滿意的理性範疇。「荒謬」的最初意義是「悖理」,就是違背理性或相反理性,引申為形容一切矛盾或謬誤的事件與論證。

  關於「方法的懷疑」一說,從《廁所在這裡》已可映證一二,劇中主角男人試圖以廁所嚮導作為賺錢的方法,從現代現實的觀點看來無非是可笑而且荒唐的,但別役實卻對這個方法提出了懷疑─「不可以嗎?」在劇本中男人與女人反覆為「廁所嚮導為什麼不能賺錢?」進行辯證,而最終似乎已經瓦解了懷疑,進而肯定「廁所嚮導不能做為賺錢的方法」,但別役實卻在結局神來一筆,安排一個詢問廁所在哪裡的人並且付了錢,以實際動作完全顛覆之前的口舌辯證,更以戲劇行動顛覆所謂現實的觀點。

  而至於「理性」,在此規約定義為「合理的生活方式」,意即正常性的行為。關於「悖理」一說,別役實在「別役實的世界」中提到,「回想六十年代,那時我們的創作意識格外關注的不是如何反映正常的現實,而是如何從正常性中發現非正常性的問題。」「我們的戲,不是根據所謂正常的邏輯,而是要抓住某種非正常性但又支配著正常生活的邏輯把它變成戲劇行動。」「也可以說,從正常的生活中發現非正常的東西成了一條創作原理。」別役實提到的「非正常性」意即相反理性,即所謂「悖理」。而值得一提的是,別役實「悖理」的原則是建立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即前面提到的「緊緊抓住了現實主義的秘訣,然後創造出反現實主義的戲劇。」因此,別役實戲劇「悖理」的荒謬風格並無法排除現實主義的影子,以《廁所在這裡》來說,現實主義的影子在於,男主角必須庸庸碌碌賺錢養家活口,女主角對於生活的失望以至於尋死,以及微妙人際關係的建立…。這也是別役實所提的「正常的生活」然後再從中去發現非正常的東西,這就是別役實特殊的反現實主義荒謬性之所在。

【劇中人物的荒謬感受】

  荒謬的感受是一種「離異」(Divorce),人與其生活之間的離異,演員與舞台之間的離異,以下引用一段代表性的話:

  舞台的佈景也有崩塌的時刻。起床、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上班四小時、吃飯、電車、工作四小時、吃飯、睡覺,然後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樣的節奏──多數時候這個軌徑很容易遵行。只是有一天,突然產生了「為什麼」,於是一切在預料不到的厭煩中重新開始。

  這個「為什麼」就是「意識」的突然自覺,卡繆視之為「荒謬的第一個記號」。

  根據這一段話,在此想要探討的是「容易遵行的軌徑」以及「突然自覺的意識」,但卡繆所謂「突然自覺的意識」是「自發性的知覺」,而在此所要探析的是「被動性的知覺」。在《廁所在這裡》中的人物各有其遵行的軌徑,女人的軌徑是─自殺的演練;男人的軌徑是─做廁所嚮導的生意。而這一天他們相遇了,女人對男人的軌徑重重地產生了「為什麼」(女人質疑做廁所嚮導的生意為什麼可以賺錢?),因此男人一向自以為是遵行的軌徑受到了嚴重衝擊;而男人對於女人的軌徑也輕輕地產生了「為什麼」(女人認為男人應該阻止她自殺,但男人懷疑為什麼應該阻止?),因此女人一向自認為應該遭受阻止的軌徑也受到了輕微衝擊。因此,劇中人物的「意識」是受了他人的衝擊才產生的「被動性知覺」。而這個「知覺」讓劇中人物與他們的軌徑產生了「離異」,荒謬的感受於焉而生,隨之而來的是這個突然產生的「為什麼」所引起的一片茫然,而他們對於這個茫然似乎也無法化解。

  以下節錄劇中人物對彼此軌徑產生「為什麼」的對話:

〈女人對男人的質疑〉
女人:就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男人:沒有什麼不明白,這是非常單純的生意…
女人:是啊…
男人:反正,跟你沒有關係…
女人:有關係…
男人:為什麼?
女人:因為你打算做這個生意養活你太太、孩子和丈母娘,是吧…?如果失敗了怎麼辦?
男人:失不失敗都是我的問題…
女人:我是擔心你…
男人:(厭煩)你到底擔心什麼?
女人:就是,比如說顧客來了,問你廁所在哪裡吧…?
男人:問啊…
女人:然後,你告訴他在那邊,然後顧客說謝謝給你100日圓,是嗎?
男人:當然,300日圓也行啊…
女人: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這個時候那個人給你100日圓…
男人:那是應該的,因為我告訴他了廁所在那裡…
女人:不過…,應該交錢嗎?這種時候…?
男人:因為他得救了,找得到他以為根本沒有的廁所…,是不是應該要100日圓…
女人:如果不給怎麼辦…?
男人:不給…
女人:是啊!也許他以為是免費…
男人:為什麼以為是免費?他應該感謝我,人家感謝當然是…
女人:他感謝你,說聲謝謝就走了怎麼辦?你還想追他要100日圓嗎?

〈男人對女人的懷疑〉
女人:踼走箱子的時候,也許我的身體晃到這裡來…。(要上橘子箱上面,發現什麼回頭)你,是不是阻止我…?
男人:我阻止什麼?
女人:阻止我去死…
男人:我不阻止…
女人:那好…因為我剛才,突然這麼覺得…。(確認橘子箱的位置)你要好好看。這是很感動的事件…。無論如何,有一個人…。(發覺)不過,你為什麼不阻止…?
男人:可是,我該阻止的嗎?
女人:不是,不應該阻止,這些事情…。如果你要阻止的話,我可以非常簡單地告訴你,為什麼不應該阻止…
男人:不用…。反正我不阻止…
女人:但我還是說明一下吧。那是非常簡單的…
男人:不用,因為我,不阻止…
女人:是啊…。但是知道為什麼不應該阻止,所以不阻止,和因為覺得麻煩,所以不阻止,這兩種不阻止是不一樣的…
男人:不一樣…

  另外,卡繆從感覺層面提出了四個荒謬感受─死亡、世界、他人、自我。在此舉出其中兩個感受─他人、自我─以探討劇本中的荒謬感受。

  他人─人與人之間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不能互相溝通的阻隔感,似乎人類身上亦隱匿著非人性的因素,這也是荒謬。

  《廁所在這裡》的角色只有兩個─男人與女人,沒有複雜的人際關係,但單單這兩個角色從對話裡就可窺知他們彼此不能互相溝通的阻隔感。試舉例之:

女人:你想要餵鴿子嗎?
男人:餵鴿子?這裡有鴿子嗎…?
女人:沒有。所以如果你要這麼做的話,我想告訴你,別做…。(糾 正娃娃的姿勢)不行,妳得端端正正地坐著…
男人:是妳兒子嗎?
女人:是女兒…
男人:是女兒啊…。(對娃娃)叫什麼名字…?
女人:你是在問她嗎?
男人:不…
女人:你問這孩子她也不會回答,因為這是布娃娃…
男人:啊…。我也這麼覺得…

女人:算了…。關於這事情,我不想跟你議論了…。(坐在長椅上)有煙嗎?
男人:有。(從口袋拿出,讓女人抽出一支)那麼,不死了…?(拿出打火機,給她點火)
女人:(吐煙)你不阻止我,我怎麼能去死呢…?
男人:那你的意思是怪我…?(數一數煙,放口袋裡)
女人:就是呀!剛才我,還覺得能平凡得死去…。(盤問)你,不抽嗎…?
男人:嗯,我戒了,因為我不願意得肺癌…
女人:那你為什麼還帶著…?
男人:別人得肺癌,我並不在乎…

女人:你不會修吧…?
男人:啊啊…,修這個東西…。如果是保險絲的話,我可以換…
女人:連馬也會換保險絲…
男人:那個馬,到底是什麼意思…?
女人:沒事…

  自我─人有時對自己的行為亦無法解釋,這種以自我為對象所生之疏離感受也是荒謬。

  以劇本中女人一角來說,她對於想要自殺尋死的行為並沒有提出解釋或說明動機,甚至遇到男人之後,她捲入了男人的事件當中,關心起他的生意,根本忘了原本要自殺的念頭,還是經由男人的提醒才繼續她的自殺行為。由此可見,女人是否真心要自殺的心態,值得商榷;或者可以說,女人其實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所以她自殺的意志並不堅定,甚至最後為了告訴男人一家人該如何生活下去,而想要放棄自殺。

  而男人呢?男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比起女人─似乎比較清楚,因為他知道自己做廁所嚮導的生意是為了賺錢養家活口,而且他知道做廁所嚮導的生意是比較可行的,因為他之前做過失敗的浴池嚮導生意。荒謬的地方在於,他完全忽略(不知道)做廁所嚮導生意的不確定性與不可行性,不確定性在於,並不一定有人會在此時此刻向他詢問廁所在哪裡;並不一定向他詢問廁所在哪裡的人一定會給錢(畢竟「問廁所給錢」並不是法律或規定)。而不可行性最是詭異和荒謬,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廁所。因此,男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意,答案未必是肯定的,他或許也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生意。所以,荒謬。

【關於自殺的荒謬意義】

  首先,我必須提出,自殺並不等於死亡。自殺是一種手段,死亡則是結果,自殺成功是死亡;自殺失敗是活存。卡繆在《西西弗的神話》裡〈荒謬與自殺〉一篇中開宗明義,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而自殺的荒謬意義主要在於─人與其生活的離異,亦即前面所提的荒謬感受。在某種意義上講─就像在情節劇中那樣─自殺,就是認可,就是承認被生活超越或是承認人們並不理解生活。而一個人自願地去死,則說明這個人認識到─即使是下意識的─習慣不是一成不變的,認識到人活著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認識到日常行為是無意義的,遭受痛苦也是無用的。因此,對人的生命而言,自殺的嚴肅性比之死亡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再者,我想在此探討別役實在《廁所在這裡》對自殺的詮釋意義。自殺在劇中絕對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一種想要表達荒謬目的的手段,或者說一種想要表現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手段。在前面提過,別役實的荒謬風格是建立在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因此,要詮釋自殺的荒謬性,他必須從現實主義的基礎去反動。首先,既然自殺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他的反動便是抽離自殺的嚴肅性,他把自殺變成一種表演,讓女人不斷地演練,甚至向男人炫耀她所準備的自殺工具,然後要男人好好看著,她說「這是很感動的事件…」,言下之意即這是令人感動的表演,不看可惜。

  而另一個詮釋自殺的荒謬性是─不阻止自殺行為。在現實主義裡的自殺行為若被發現勢必會遭到阻止(通常自殺是秘密進行的),而在《廁》劇中,別役實安排男人非但不阻止女人自殺,甚至經常提醒女人該自殺了,女人雖然對男人不阻止的反應感到錯愕卻也無可奈何。而且男人知道女人要自殺,並不曾問起動機或關心她的心理狀況,似乎自殺只是相同於吃飯那樣的理所當然,當然這也是別役實對現實主義之逆向操作所呈現的荒謬風格。

  以上凡此種種構成了《廁所在這裡》一劇的荒謬性。


【參考書目】
Φ 別役實、小檜山洋一:《日本當代劇作選》,山崎理惠子譯,台北:
唐山,民國90年
Φ 傅佩榮:《卡繆的荒謬概念》,台北:先知,民國65年
Φ Jill LeBlanc:《實用邏輯》,劉福增譯,台北:心理,民國90年
Φ 卡繆:《西西弗的神話:論荒謬》,杜小真譯,北京:新華,1987


小夏 2008-06-27 16:22:04

非常佩服您對此劇的見解
請容我用作指導時的參考,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