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三十二歲守寡，三十二年獨立撫養她的五個孩子，孩子長大後，好幾年間她有意無意的在閒談間，總似嚴肅若玩笑的說：「將來我老了、病了，不可以送我去醫院…不可以給我插管…我病了，躺在那裡，一天不死，二天也會死…兩天不死，第三天一定會死…」當醫生很溫柔的跟她說：「歐巴桑，您病了喔，是腫瘤啦，要住院…」醫生話都沒說完，倔強的母親站起來轉身就走，直直往醫院大門口走去，丟下錯愕的醫生與忙著道歉的大嫂，而大哥追著母親去了。

母親的骨癌，折磨得讓她痛苦難挨但求一死，短短幾個月的病魔，毫不留情椎心刺骨地吞蝕她的細胞，再鑚進骨頭裡面直搗骨髓，她很痛苦卻從沒有叫喊出口。十幾年前，據醫生説：「骨癌是唯一沒有痊癒過的…也是癌症裡最痛苦的…」目睹母親數月的病痛，除了自己心裡跟著絞痛外，一點都使不上力，惶恐失措就是不知要如何才能分攤母親一絲絲的苦。她離開我的時候，才剛剛滿六十三歲。

在生命的盡頭時候，母親四平八穩冷靜地處理自己的「後事」。從容不迫忍著全身的痛，一件件一條條分配要給孩子的「遺產」。房子、土地、首飾以及現金，甚至是保險理賠金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要求她的五個孩子在她的面前承諾，沒有異議。

母親守寡三十二年獨立撫養孩子，留下這樣的「產權」交到我手裡時候，教人淚流滿面不敢哭出聲音，胸口的抽痛卻教我哀號衝口而出。媽媽說：「我很滿足…五個孩子都乖…」「媽媽，努力一點，會好的…」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她無力的說：「不行了，這次不行了…蕙蓉，我會死耶…」「媽媽，再努力點，好不好…您死了，我會很想您…」邊撫摸媽媽骨瘦如柴的手邊安慰她，眼淚就這樣不爭氣的，斗大顆一串一串的滾落下來，喉頭瞬間像是被大鐵鉗掐住般，再發不出聲音，母親抬起鬆垮眼皮散漫的眼神，拍拍我的手腕說改口問起我的工作，不再提「死亡」。面對死亡的「勇氣」，那時候，我深信母親的態度無人能及。

最近身邊多位熟悉或是不甚熟悉的友人，不知道「癌症」也會傳染，不約而同的都因癌症開刀住院治療。不幸的，年紀尚輕地就接受上帝呼喚，回到天家，不再苦痛於人世間。但是，但是，實在很難開口讚美上帝，説那是神的美意。可喜的，也有人從上帝處又賒到些時間，繼續縱橫在「世界」。

Michael是我不算深交的朋友，但是結識的印象令人深刻。因為Michael不但風度翩翩瀟灑多金，反應靈敏風趣大方，應該屬於時下新名詞，絕對是位「型男」。再見面時是聽說他肝癌手術數月後，見到我，他顯得很開心，不能免俗的，趕緊問候他的近況，好奇心真是作弄人，欲言又止的想了解生病的前因與病中經過…

年過半百，爽朗性格，笑聲一點不做作，氣色也好的不得了，帥氣的輕拍肚皮，俏皮的問我：「沒心肝啦…您看，我好不好？」「怕嗎？」他突然嚴肅起來，坐直身體說：「怕，當然怕…耶，我還真的怕呢…」換個姿勢，一手托住下巴，斜趴在會議桌上，不改幽默神態說：「先是例行身體檢查，醫生突然要我立即轉診。轉診後，醫生很仔細看過，要我立即住院開刀。我還準備與醫生討價還價，看看是否能過完年再找時間，哪裡知道醫生竟然蓋上病例，說『那不用來了，保證六個月後跟您說再見…』」「那天晚上，回到家，還真的很煩惱、很怕，夜裡居然睡不著，想著還有好多的事情沒作…」轉個口氣，眨眨眼睛一派輕鬆，輕描淡寫：「我還想著那私房錢要不要跟老婆說？真是苦惱呀…」繼續說：「第二天開車要去上班，經過第二殯儀館時候，心裡還對自己說『喔，以後就在這裡辦告別式…嗯，等一下選一張好看的照片…』」

當生命走到盡頭時候，有人沒有機會，來不及轉彎，直接消失在盡頭裡。也有人順利地做了一次漂亮的動作，轉彎成功，持續新的路程。人畢竟渺小又無助脆弱，汲汲營營斤斤計較，追這要那，怨東嘆西，給自己太多的理由，終究無法成行心裡一直想做的事，總要頻臨生命盡頭的前一刻，才張牙舞爪的四處攀附，後悔莫及。

生命裡花掉的、使用過的、經歷過的，才能叫「資產」；沒有花掉的，都叫「遺產」。我無意鼓勵您去花錢，但是，這樣想法，您覺得呢？

2006/11/27 05:37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