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12 23:09:55五餅二酒

在無憂的歲月奔騁

那年父親送給我一個在那年代算是昂貴的洋娃娃,作我五歲的生日禮物。洋娃娃至今還留著,父親卻在同年隔月的仲夏夜裡因心臟麻痺驟世。父親牽我的手慢慢走到店裡,要我自己挑選喜歡的樣式,記憶清晰。心痛地對父親上半身的模樣卻模糊灰暗。母親臉上的笑容光采不再,以及她舉得高高握有藤條的手,幾十年了,倒是印象歷歷在目,連抽動藤條發出的颯颯聲,彷彿依舊停留耳際,不曾離去。

母兼父職年輕的母親,用嚴厲的管教方式帶著我們五小。排行老三的我最不得寵,也老悶悶不樂。一九六八年母親帶著我們搬遷到鄉下,那時我小五滿十歲。四十多年前的『豐原』算是小城。我們是從小城搬到小村 ─ 頭家村。母親堅持讓我們到台中市「舊社」就學。去註冊的第一天,我經歷迷你型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爭相看人的景象。還是長大後才聽同學形容說,他們從未看過這樣可愛的小孩 ─ 皮膚很白,衣服很乾淨,頭髮好長梳的好整齊,眼睛好大… 三十八年前『僑孝國小』(據說是華僑捐助興建的小學)每學年只有兩班,每班也不過是三十幾人,全校不到五百個小朋友。第一天下課上完廁所,打開門時候,呆立門口無法動彈,因為小小一間茅房,竟然擠滿小朋友,人聲鼎沸七嘴八舌,我被左擁右擠的推到外面,有人很好心地用閩南語問:『汝麥去盪鞦韆抹?』對剛從講台語會被罰錢的學校轉來的我,受寵若驚的不是這群小朋友的圍繞,而是這裡不僅不會罰錢,而且講台語「卡耶通」喔。鞦韆根本沒盪成,因為小朋友團團圍繞。當時我相信全校的學生都在場。

第一堂上課,老師用國台語參半介紹:『今年,我們多了一位同學,雖然她可能會覺得我們是『田庄聳』,但是我們也可以說她是『街仔憨』囉。老師看過她的成績,智、德相當不錯,但是體育…嗯嗯,看起來,我們的新同學一百公尺需要20秒…』 從此,我就變成班上的公主,男生對我又愛又恨,喜歡捉弄我的長髮,或是取笑我跑得真快;女生則呈現兩極,有的冷淡地竊竊私語,眼角流露出不屑樣兒,不與我交惡只讓我遠遠的站著;也有問東問西好奇不已的,時時環繞。

我不喜歡走回家的那段路,是中豐公路 (台中市與豐原之間的重要道路),非常明顯的北上南下路況,家是在北方,回家的上坡路走來艱苦寂寞又漫長,路邊小菜圃邊緊沿著鐵軌,另外一邊則是車水馬龍的縱貫路,跨過鐵路遠遠地一片接一片的煙草園,這小鄉村緊臨著遠近馳名荔枝產地『頭家村』。我有一副無法改變的林黛玉型假外表,膚色慘白,身材矮小瘦弱,眉頭不時深鎖,讓一雙大眼顯得更深更沉,我的指甲永遠乾淨,制服永遠潔白。因此,空有眼前一大片的田野,同學嫌棄我乾淨的雙腳,說是比不上那一年內有半年打赤腳的快,不讓我跟;又說我乾淨的衣服,不適合在曠野上奔騁打滾,遊說我離開;很長一段時候,我教不到朋友,還是孤單編織著屬於自己的夢,用幻想在無憂的歲月奔騁著。

是秀麗發現我的寂寞,也是她發掘我這悶騷的男人婆。她根本無視於我的外表,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的命令我做超高難度動作,例如:指揮我在寬僅50公分的田埂上騎她阿爸那部重型鐵馬,煞車是用腳往後踩的那種。往往煞車不及或是一時情急採錯煞車方向,重力加速度的直接衝進田裡,摔的狗吃屎還好,滿身的泥巴最叫人驚聲尖叫。偶爾她會搭載我,只是我一路的尖叫緊抓手把,讓她無法順暢的在田埂上轉彎行進,最後趕我改坐後座,不准我看也不許我出聲…那一年的暑假,她教我學會辨認過貓、野薑花等植物,經常週日天未亮就一同去採摘,到現在我還得意回味難忘拎著那整籃花、菜回家讓媽媽炒出的香味。

對我來說,鄉村種種都是新鮮,我不停地問,問題多到讓秀麗抓狂。例如為何有一老農,牽著一頭大豬公,從這裡走到那裡?秀麗說了,像妳這樣的『水查某囝』是絕對禁止窺視任何不雅情事。竟又禁不起我的央求,牽著我的手爬行一段泥地潛入村宅後院,偷窺豬公辦事,讓我一探究竟。

秀麗高我一個頭,皮膚黝黑手大腳寬,肌肉結實力氣十足,抱我背我連氣都不喘一下,她眼睛很小頭髮很短,聲音清脆宏亮笑聲爽朗,我最喜歡聽她的一口道地台語,說來腔調濃膩聽來韻味十足。據說她每天天一亮,必須先幫父親載完百逾斤蔬菜後,才能上學。我最喜歡在她家四合院裡躲竄,趴在土質砌成的牆面,竹管代替的鐵窗,用兩片木板做的窗戶,對外唱著秀麗教我的台語歌,屋裡涼涼的,躺臥舖有竹席的床,真的沒有家裡的乾淨,卻讓人小憩得安穩甘甜。

整個八月,我的皮膚不再白皙反曬的金銅,也剪短頭髮,改穿短褲汗衫,開始有人從背後喊我「弟弟」,我長高也變壯,飯量驚人,不再多病…那些日子我不斷地認識農村田野,從菸草的採收曬乾,再鑽入菸草寮裡看如何一束一束綑綁吊掛烘乾,如何篩選分類分種;踩著秀麗家的老爺鐵馬從最後一名,到與秀麗並駕齊驅;一腳踩空跌入看似路面的浮萍裡,被拉上來全身的黑泥,讓秀麗笑到跌坐地面;害她遍尋最乾淨的衣服,尷尬地要我換上,再幫我戳洗乾淨晾掛在屋簷下;那幕在風中裡飄揚的白色制服、以及我們坐在底下她一遍又一遍說著故事模樣,至今想來,年幼的情誼單純香濃甜膩。那年我已滿12歲了,很快就升上國中。

最後一次見到秀麗是我遠赴台北返家時候,許多年前了。她帶著斗笠在熙來攘往塵土飛揚的縱貫路邊,擺攤賣荔枝,我趕緊停車趨前想要擁抱她,她往後退開的樣子,我沒有忘記。卻忘記告訴她:『秀麗,我最快樂的二年,是妳給我的,是妳與我同在…』

記於家裡 2006/01/16 09:42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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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台Blog小天使 2010-11-29 15: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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