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依然笑著，小小嘴巴含蓄的抿成尖尖而向上彎的模樣。阿珠也一如往常，靜靜坐在一旁陪她。這幾天歇業，她可以不用吊掛著不安的心去顧店，可以專心地，安安穩穩地陪伴婆婆。

　　沒有交談，只是讓午後的風，繞過庭前那棵大榕樹，拂撫著。

　　說起大榕樹，阿珠就想起三十年前，那樁差點兒奪走婆婆性命的意外。抬頭望了一眼，老人家仍然只是笑著，阿珠也陪著笑了笑，輕聲的說了起來。。。

　　「嬸仔，哩ㄟ記著秣？」算命的說，婆婆與她的幾個兒子犯沖，不能以母子相稱，所以幾十年來，他們都不喊「阿母」，改喊「嬸仔」。

　　「那年沒？三十年有了哦？那年，展仔才四歲，和妳，祖孫仔倆人在家而已。」阿珠看了看天空，日子在過，就像那雲一樣，飄著飄著，一轉眼就無影去了，「真緊喔，目珠捏一下，咱阿展今年攏已經是三十幾歲的查埔人囉。」「ㄟ記著那年寒天，哩在浴間仔燒炭火洗身軀，洗有夠久ㄟ。嘟阿好隔壁淑惠經過，鼻著怪怪ㄟ味，就問在門口玩的阿展，阿展講是阿嬤在洗澡。好家在淑惠仔有夠機靈喔，喊了妳兩聲，沒聽見回答，趕緊去把浴間仔的門給妳打開。唉唷，淑惠後來講哦，差一點兒給妳嚇死，妳這樣，整個人昏昏倒倒在裡頭，她還以為妳斷氣了溜。」

　　阿珠停下來，吞了吞口水，卻哽咽住，再也開不了口。思緒飛越過大榕樹頂端，往山坡下那片祖傳的五金店落去。

　　那年丈夫出差，她一個人顧店。隔壁阿發的女人匆匆忙忙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婆婆昏倒在浴室裡。她心頭一緊，拔掉腳上的鞋子，赤著腳就往山坡上衝。下著雨，地上很泥濘，跑到庭前那棵大榕樹時還摔了一大跤，扭了腰和腳踝，還摔得整個屁股都是爛泥巴。顧不得什麼，爬起來一拐一拐的又跑。一邊跑一邊「菩薩保庇、菩薩保庇」的唸著。

　　真是菩薩顯靈哦！折騰了好久，婆婆終於從鬼門關被拉了回來。醫生說是在密閉空間裡燒炭火，什麼東西化什麼碳中毒的，她聽不懂。只知道婆婆沒事，她阿珠仍然有婆婆可以侍奉，仍然可以有個老人家在身旁，讓一家人安心。

　　想到這裡，不禁失聲笑了出來。「嬸仔，妳都不栽影咧，自從那年起，我們那個傻阿展隨時都擔心他的寶貝阿嬤會死掉。後來他不是還搬去妳房裡尬妳睏？呵呵，他說啊，阿嬤每天晚上都要爬樓梯上去二樓幫他蓋被子，安捏危險啦，萬不一從樓梯摔下來，他就沒有阿嬤了。」

　　阿珠對著婆婆說出這個三十幾年的小秘密。快中午了，外頭的太陽變得很赤燄，靈堂裡卻還是涼涼的。婆婆的遺照彷彿往後仰了仰，竟似笑了一下。

　　終於還是免不了！人啊，早晚還是要走上這條路的。三十幾年前沒走，三十幾年後，人家還是來帶了去。嫁到這個家大半輩子，婆婆也疼她疼了四十幾年。幫忙奶大四個孩子不說，每回她與丈夫意見不合，大聲了些，婆婆也不分青紅皂白，先數落自己的兒子，要他聽某嘴，要他疼某，說男人有某在家，是一種幸福。

　　他們婆媳倆就這樣，一年一年一起變老。厝邊隔壁只說她阿珠仔孝順，把行動不變，不良於行二十餘年的婆婆照顧得無微不至，卻不知道這婆婆對她有多重要。幾十年來，要她把婆婆留在家裡，自己和丈夫出去遊覽，她是說什麼也放心不下的。遊覽不重要，什麼時候都去得。婆婆卻是家裡的寶，雖然後來無法自己下床走動，可一家人在外頭忙完，進了門都會陸續到老人家房裡去打招呼。總要得阿嬤一聲叫、一抹笑，才暖著心待在這屋裡，吃飯歇息。

　　彷彿，磁鐵一般，吸聚了全家的心。

　　「阿母，入來吃午餐了啦！」阿珠的二媳婦從廚房到靈堂來，笑著就要去攙扶她婆婆。「好啦好啦，我自己會走，不用攙啦。走走走，一起去吃。」

　　「不用啦，阿母，妳先去吃，我剛煮好休息一下，就在靈堂裡給阿嬤疊紙蓮花，順便顧著，陪陪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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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從前的婆婆打電話來，說外婆去世了。
由於婆婆從來沒向親戚們宣佈我和孩子的爸離異的事，
所以在訃聞上，她仍然把我的名字印上去，請我不要介意。

那天送孩子們出門上學後，匆匆從台南搭飛機到台北再轉基隆。
去給外婆上香。

有仇有恨都畢竟是他跟我兩個人的事，我是這樣認為的。
更何況，外婆和舅媽，都是很棒的中國傳統婦女。
在他們臉上，這麼多年來，除了慈祥和笑，
我幾乎沒看過其它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