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23 15:27:08高永

二元二次方程式﹝下﹞



我走出導師室,撞見文彥明,他見我沈著臉的模樣便問道:
「小謝,你怎麼了?」
「沒事。」我甩開他的手,不理睬他地衝回敎室,我想那舉動一定傷害了他,
沒想到他追上來,關切地問道:
「是不是被導師罵了?」
他靠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別難過。」
「你神經啊!我一點也不難過!」
我憤怒地撥開他的手,他驚愕地看著我。這時土豆也湊過來吆喝道:
「幹什麼!幹什麼!女生搭男生肩膀,不要臉!」
我想叫土豆閉嘴,卻沒有這樣做,眼見班上的同學都鼓噪了起來,齊聲叫嚷道:
「小姐,想勾引良家少男啊!」
「怎麼?春閨難耐嗎?」
文彥明羞怒地對土豆罵道:
「討厭的傢伙!」
土豆衝著他這句話,立刻推他一把:
「怎樣!不服是嗎?」
「你不要推人好嗎?」
「你在叫春啊!」
同學看見他們又吵了起來,一搭一唱頗是逗趣,也跟著在旁捉弄,我愣在座位上,不知道會發展出什麼劇情來。
他們愈吵愈僵,衆人又同聲作氣地幫忙土豆,文彥明不久便受不了,委屈地哭出來,他回到座位,忿恨地整理書包,哽咽地說:
「我要回家!」
班長這時覺得情況不妙,趕緊過去安慰他,勸他放下書包,文彥明一直執拗不肯妥協,我見到班長和他兩個人走向導師室,同學們亂哄哄地在窗邊批評文彥明的舉動。我嘆息著,看了土豆一眼,土豆哼了一聲。
「又不是我的錯。」

是的,我心裏想,這不是你的錯,每一個人都是兇手。
在東方特快車謀殺案中,每個人都桶死者一刀,可是每個人事後都否認是他殺的。這個世界上的人,每個人都不喜歡承認自己做錯事,卻又喜歡計較別人做錯了什麼。
我有點後悔最初惡意地爲文彥明取一個羞辱的綽號,大家愈講愈過火,對文彥明的傷害也就愈來愈深。
到了下一節,文彥明又在班長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偷偷地瞧他幾眼,看他抿著嘴唇冷漠地望著黑板,微紅的眼瞳下隱約可以尋到哭過的淚痕。他姣好的臉龐籠罩著一襲孤寒,敎人不禁憐憫。
導師在事情過後也沒表示什麼,或許他只覺得這是小孩子們的遊戲,鬧過就算了。可是我覺得他是在縱容一個暴虐的群體。他不干涉同學的行爲,也不制止,似乎是間接承認大家的暴行是合法。
我想建議老師應該針對這件事發表一些聲明,別讓同學再以卑劣的手段作弄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但我沒有這麼做,因爲導師常常逮到我埋首寫小說,一被他到,導師就毫不客氣地把我的頭用力壓在桌面上,直到我悶得喘不過氣來,使得當時懦弱的我一見到導師就渾身打哆嗦,不自在極了。

比較起來,文彥明似乎比我敢做敢當。他在班上待久了,漸漸懂得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一切加諸在他身上不合理的屈辱,比方說,上體育課,測驗投籃的技巧,他私底下便很賣力去學習,因此投出的球都非常地準,讓大家瞠目結舌,不敢輕視。平常土豆嘲弄他時,他也會不甘示弱地頂撞回去,雖然土豆會因此更變本加厲,但起碼土豆也承認文彥明是愈來愈不好惹,尤其是上次他吵著要回家時,可絕不是說說氣話而已,他眞的敢收拾書包,掉頭便走出敎室,一點也不把校規放在眼裏。
換作是我,恐怕只是裝腔作勢一番,然後還是乖乖地放下書包。因爲我害怕去承擔擅自離校的罪過,怕我潔白的操行考核簿上留下紅點。

有一次,我和另一位同學擔任値日生,到了中午,我們依規定必須一起到蒸飯室
去幫同學領回蒸好的便當,抬到半途時,那位同學向我使個眼色,問我要不要捉弄文彥明一下。
「怎麼捉弄?」我狐疑地問他。
「把他的便當放一點佐料下去。」
那同學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塑膠蟑螂,向我晃一晃。,
「如何?」
我有點猶豫該不該這樣做。
「唉呀!怕什麼!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頂多哭哭鬧鬧罷了,沒事的,弄好玩的罷了 。」
不等我回答,他便打開文彥明的便當放進蟑螂,我木然地望著他放進去,沒有加以阻止.。
於是當我們抬回敎室,同學們各自領回自己的便當並大快朶頤的時候,唯獨聽到文彥明驚天動地的慘叫。
「怎麼了!要死嗎?」
土豆回頭對他怒斥一聲。
文彥明幾乎像彈簧般跳開他的座椅,指著便當尖叫:
「誰把蟑螂放進我的飯盒?」
衆人一聽,群情譁然,都衝過來看個究竟,擠得水洩不通。
「是塑膠的嘛!無聊,嚇成那樣。」
「不愧是千金大小姐。」
小吳把蟑螂抓出來,又頑皮地在文彥明的面前晃一晃。
「少噁心了!」
文彥明一手撥開小吳的手。
「別害羞嘛!小蟑螂只是想跟你親嘴。」
「別怪他。」土豆說:「他最近月經不順。」
「土豆!你閉上狗嘴!」文彥明不悅地罵道。
「賤婢,『土豆』也是你能隨便叫的嗎?」
「不要欺人太甚!」
「什麼叫欺人太甚?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壓的,我就是看你不順眼!」
同學們擠在一旁,齊聲鼓噪叫好,土豆受到激勵便理直氣壯了許多。文彥明也不甘示弱,和土豆吵得震天價響,連隔壁班也湊過來看熱鬧,大家箭頭都指向文彥明,直把他當作女孩一樣嘲弄,搞得文彥明漲紅著臉,又急又氣,這時小吳挿進來一句話:
「文小姐,小心肚子裏的孩子!」
「你去死啦!我是男的!」
「好啊!證明給我們看啊!」
「對啊!褲子脫下來我們看看!」有人附和道。
有人輕聲說一句「黛安芬的哦」,衆人都哄堂大笑,有人還更正是「靠得住」,更有人加上「好自在」。
「小姐!」遠坐在敎室後面,高個子魁梧的阿冠,站起來說道:
「你不敢吃那便當嗎?餓了的話,來吃我的嘛!」他雙手在鼠蹊的下部,把那玩意兒弄得鼓鼓的,動作非常下流。
文彥明氣得說不出話來,把一個便當全撥到地下去,然後拿起書包,怒氣沖天地走出敎室:
「我要去叫我爸爸來!你們都欺負我!」他泣不成聲地吼道。
班長見勢不妙,又趕緊衝過去向他道歉,苦苦勸他留下來,別意氣用事,文彥明死也不聽他的勸,甩開班長的手,筆直地衝到樓下去,然後,大家都覺得似乎眞的玩得太過火了,擠在門口談論個不停。
我悵然若失地坐在我的座位上,腦海翻湧著大堆內疚的符號,我眞的應該阻止那位同學把蟑螂放進文彥明的飯盒,這玩笑眞的開大太了,但當我在猶豫不決時,竟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同學放進去而不加以阻止。
如果這是一個方程式,想來我是選錯了Y値,結果是得到一個離譜的答案。
這眞的不是我的本意。
從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看到文彥明來上課,導師也沒有提到什麼。
隔了一個禮拜,有天傍晚我看見文彥明站在我家門口,我趕緊開門請他進來。
「你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
他不吭氣,只是環視一下我家的客廳。
「挺漂亮的。」他說:「你家人呢?」
「在樓上看電視。」
我請他坐下來,端杯茶給他。
「小謝,我又要轉校了 。」
我吃驚地看著他,不禁問道:
「學期還沒有結束呢!起碼上完這學期……」
「我已經受不了,我的父親已經幫我辦好轉學手續。」
我突然想起土豆吿訴我的事,便問他:
「你不是去年就休學過一次?」
文彥明沈默了半晌才說:
「我對這個學校實在絕望到了極點,上次休學是因爲和別人處不來,這次休學又是同樣的原因,我是很希望在自己的家鄕唸完國中,但……愈是我喜歡的人事物愈給我打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那……」我遲疑了半晌。
「我只是來向你道別,沒有其他的事。」他站了起來,正色地向我說:「小謝,感謝你這些日子以來對我的照顧,你很善良,我在班上只喜歡你。」
這是什麼意思?示愛嗎?
他正準備走出大門,我急忙地說道:
「文彥明!我……」
「怎麼?」他愣了 一下,回過頭來看我。
我能吿訴他,其實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嗎?他會原諒我嗎?還會輕鬆地感謝我對他的「照顧」嗎?
「不,沒有事,只是想再多看你一眼。」我把要講的話都縮進肚裏。
「哈哈哈……」他笑了 一下,掉頭便走了 。
高中聯考過後,我竟然考上台中一中,自己也頗感意外。土豆和小吳也都考上台中一中,我們大伙兒都跑到台中來求學、賃居。
這些年來,我一直對文彥明的事耿耿於懷,我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我的歉意,而且他也一直音訊杳然,無從聯絡,直到有一次,我從台中坐車回到家鄉時,從車窗口看見他和兩三個流氓型的小混混在一起,我坐在車窗裏看他叼著煙,很沮喪的模樣。
驀然間,我的眼淚全湧到眼眶,滑過我的臉頰。
我想起他最後的那句話:
「我是很希望在自己的家鄕唸完國中,但……愈是我喜歡的人事物愈給我打擊。」
他那樣信任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對他的殘酷。也許他心裏明白得很,只是因爲喜歡我而容忍了我的行爲,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他所喜愛的人事物,離開他所喜愛的土地,也不再信賴周遭的事物。
是我讓他造成這樣悲觀的想法,只因爲我的懦弱,我的愚昧。在每一個我可以挺身而出做出有利於他的抉擇時,我都遲疑不前,他雖然不怪我,但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我頓時失去所有的坦然,覺得自己才是眞正的兇手。
過了幾天,國中畢業的同學舉行第一次的同學會,大部分的同學都來參加,文彥明自然是不會來的。我們的導師興高采烈和大家共聚一堂。他看到我坐在他的旁邊,笑著問我:
「你還在寫小說嗎?」
「嗯。」我愉快地回答,他拍拍我的頭,不說什麼。
「老師,你還記得你說過的二元二次方程式嗎?」
「咦?好像還有一點印象……」
他狐疑地看著我,我對他說:
「其實摻進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也無所謂,是不是?即便我加入一些不符合題意的條件下去,也未必得不到眞正的解答,就好像人生的目標,各人有各人的模式,你總不能按著呆板的公式去尋求解答吧?嘗試些不同的,不也是能有另一番成就?」
「那是你運氣好。」
「不是這樣,老師,」我對他平和說道:「我不在乎我所得到是不是符合題旨的標準答案,我在乎的是我追尋的過程。一件事物的意義是呈現在解析的過程,在每個抽絲剝繭的過程,我們嘗試錯誤,並汲取經驗。」
「反正你已經得到你所想要的了,不是嗎?」
老師換個舒適的姿勢朝我不以爲然地笑著。
我靜靜地低下頭,沈默了。
「不,我失去的更多。」
我在想,所有的方程式都不會僅有一套解題方式,如果我當初不作某種選擇,我還是可以找到屬於我的解題方式,但對文彥明的事,我從未積極地去尋求解決方法,只是一味地束手旁觀,這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