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8 10:04:33薰。

《張愛玲》霸王別姬(續)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佩劍──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說,那把寶劍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刺進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面頰向下流。紅燭的火光縮得只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
「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怎麼了,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沒有,沒有。可是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
  「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沉默之後,項王說。
  「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傳來的。」
「啊,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麼?」
  在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裡,只有遠遠的幾聲馬嘶。
  「難道──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裡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可憐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裡。
  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
  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裡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麼江東沒有運糧到垓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衝出去。看這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衝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裡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樣。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後,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衝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
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軍曹,吹起畫角!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