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大廈》
曾有這樣一座大廈。
唯一的,高聳而美麗。
我租了個房子,就在大廈的底層,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只是過客吧!」我如是想。那個沒有印象、沒有記憶的角落,反正是萍水相逢的駐腳點,便不很講究。黯淡模糊,沒甚麼。
大廈仍是簇新的,卻有點耀眼了。高峻而美麗,叫世人都目眩。有幸暫歇的住客都惹局外人無限艷羨。這是世界中心了,有人說,然後爭相的攀、攀、攀。我卻依舊寄宿在微小得不著痕跡的暗角,看著一朵朵染血的鮮花或娃娃或香檳或白紗,甚至無限的手手腳腳自半空墜落。可怖嗎?沒甚麼。
我卻終究有了些甚麼。
就在某個失眠的夜,我搜尋著金光閃爍的星一步一步往上走。便離開了陰暗的角落,再沒有回去。或者,再回不了去。因為我在大廈裡迷失,不,是迷失於自己身體裡。都違反了地心吸力自願向上攀。溫暖的、漂亮的房間,怎麼可能回到那黯淡的小角落去?我便住下來。搬家,我深信。然後繼續往上走,一天一天走。是搬家,我如是深信。
美麗是簡單得最叫人捨不得離開的。
我不曾忘記我正搜尋的金星,結果倚偎粉牆、探頭窗外往上看的剎那,我把祂徹底遺忘。我微笑,握緊了手,握在手裡。我再躬身俯瞰,很高,我已處身高處的了。地上有很多微小的黑點正依舊翻湧向上,像簇擁於帝國下的千軍萬馬。都是兵,都是臣。
我再往上走,往上走。
我在梯間遇上同路,相互扶持結絆上行。卻,愈走愈沉重。擦擦眼,大家原來都穿了厚重的鎧。甲很寬,梯卻窄,路變得份外擠擁。梯的盡頭是一條繩索,往上的。大家都在禮讓卻又不願落於人後,結果白凱凱的笑容間閃劃出度度銀光。「鏘!」我握緊了手。「鏘!」我想起染血的花。「鏘!」我看著無限的手手腳腳自半空墜落。「鏘!」我刻了一顆金星在掌心。「鏘!」對不起。「鏘!」死!「鏘!」我才是將軍!「鏘!」「鏘!」「鏘!」你們只是兵,只是臣,我才是唯一的將軍!
「鏘!」
我握緊了繩索往前攀,往前攀,往前攀。直赴塔尖,跟我掌心的星會合。然後推開那刻著圓星圖案的門,立在塔尖之上。「這就世界中心了!」我放眼眺望,目光長遠得永遠般遠,遍及整個世界。我的世界。
塔尖是世界的中心,是世界中心了。
但除了擁抱,卻無處棲身。
我回頭,發現一條直達地庫貴賓房的通道。指示牌邀請我在塔尖總統套房落成之前,暫住於此。暫住的貴賓房,我當然樂意。貴賓房是唯一的、尊貴的地方,卻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我想起立於塔尖、立於世界中心的風景,私有的風景,我便等待。獨自暫住於貴賓房,等待塔尖的家的落成。漆黑一片,沒甚麼。
我便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日復一日,復一日,復一日復一日復一日。
我在不安徨惑中摸到門,門上木紋的中心有我掌心作為認証的圓滿的金星。我忐忑地微笑,推開了門往外走。踏出一步,立在走廊中央。看見無限的門、門上無限的星。一個又一個的圓,眼花繚亂。明明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圓。
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圓。
我想起手中的疤,想起染血的鮮花,想起自半空墜落的手手腳腳。我睜眼看著自己沾滿血的雙手和身體,都給消逝了不知多少的分秒所枯乾。然後無力地走過每扇門,窺見門後每一個自己。不是唯一的,原來不是,從來不是。
塔尖除了擁抱,從來無處棲身。
根本沒預留駐足的地方,因為那不過是我的世界,那不過是我的中心。
那就是我唯一私有的。
高處不勝寒!
我窒息般往上爬,花光所有力氣離開地窖,回到地面。我在踏出大廈出口的一剎回望,那扇塵封了的緊閉著的門,那個鎖起了的微小得不著痕跡的暗角。回不去了,鑰匙都給遺失了。回不去了,其實打從離開的那一夜就已經,回不去。
視線糊起來了,滲著鮮紅,帶點刺痛,帶點腥。
為何當天不從塔尖摔下來?
摔下來,死不了,就回到大千世界,就離開這瞎了眼的世界中心。
高聳而美麗,卻不專屬於我的。
該說,不是我的。
不,不曾是我的。
她。
然後我回到了大千的世界。千軍萬馬,仍然接踵摩肩,冒名而來。
曾經有這麼一段日子。
後來,那逐漸丟空的房子又有了新的住客而後再逐漸丟空。但她,卻依舊像帝國大廈一般,立於世界中心,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