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1 00:41:15小段

《姊妹》

風在舔著汀九橋上搖搖晃晃的路燈,黃黃橙橙的,像星星。都齊整又散亂的排列著,長而彎曲,是條無限伸延到未來的尾巴。上下左右高低起伏,在海風中一挑一擺的輕竄。秋風起了,沒錯,秋風起了。當巴士在橋上不浪漫地踱步的那一刻(孤單的巴士)我記起,我們是姊妹。我們已經是姊妹。

當巴士沒入大欖隧道的時候我們大概隱了形,消失在世界的觀感之外。也許有些人還是會疑問一男一女何以「淪為」姊妹。目光大概跟反同性戀者看著斷背山上兩個男人激烈擁吻,那刻的嚏之以鼻有點相似。尤其男的愛女女的愛男,男的更不是個前後相容的人,就更詭異。讓我告訴你多一件事,我們其實分了手兩個月。你還是把眼睛拉成一線將眼珠推往一角睨著我對不對?不要緊,我能理解。

真的,我能理解。

因為歧視我的人,曾包括我自己。我曾經歧視我自己。

巴士顛顛簸簸的倒數著:三、二、一,而後停下。我很熟悉這感覺,因為我也曾經替自己如此的倒數過。那一晚我在浴室赤裸著身子,看著糊了蒸氣的鏡子後那個看不見的自己說:「三聲後便忘記了好不好?三、二、一……」然後巴士又慢慢的起動,在昏黃斑駁的燈光下走向終點。我沒有下車。我應該下車的,但我沒有;像那個倚著牆哀哀地哭的赤裸裸的影子,隨著揮發掉的霧珠浮現在我眼前。我曾經想,假如我像蒸氣一樣揮發掉該有多好。

我知道我不應再留在巴士上的了,但我走不動。因為我在車窗上看見那個蒸氣中的自己。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麼是姊妹而不是兄妹?我答:「因為那是一度疤痕。」他當然不明白,不要緊,世上最好不要有第二個明白的人。然後我又哼我的歌,兩個版本都哼了,就是沒有自己寫的那個。因為那是留在疤痕裡的一根刺。從前我也不哼第二個版本的(天氣不似預期),直到某天趕上自以為已錯過了的尾班車後,我才明白那個妹妹的意思(但要走 總要飛)。雖然,我始終鍾愛著姊姊。
「就讓我們虛偽 有感情 別浪費
 不能相愛的一對 親愛像兩兄妹」
然而,她卻一直討厭著(她喜歡我自述般誕下的私生子)。那首歌後,我有好些日子沒有再寫詞。因為傷口是需要時間去結疤的。(我寫了一根刺。)那感覺原來很痛楚,那時間原來很漫長。我便等待。

我便等待。

結疤這過程其實很挑逗:一方面它暗暗默許你忘掉過去,另一方面它又隱隱提示著你的疤痕。「誰叫你熬不住癢?才招致欲罷不能?」我暗罵自己。那是某個散落於平安夜的晚上。那一晚,我幾乎把自己罵得哭起來。

那一晚,我們牽手;那一晚,我們親吻。

那一晚,我們在笑我和她在哭。

「那是亂倫!」我如是想。因為我們是姊妹,我們已經是姊妹了。於是我便罵自己。我討厭自己沉溺在這種亂倫的羞恥與快感之間,我不能自拔,我鄙視我自己。在梳士巴利道與港岸兩旁漫天柔和的星火底下,我們的淚在笑容中滑落到擠擁的街心。彷如下一秒鐘,這個節日這片土地便會因逝去折返而又不能逾越的愛欲之火而燒毀。在羞恥與快感之間裂開,形成無可磨平的距離。

巴士一步一踱(就讓我們虛偽),在時間中慢慢拉長那段斷裂的距離(有感情 別浪費)。不能相愛的一對,不應再越軌的差距,親愛像兩姊妹。

她很喜歡張小嫻。因為她,我也讀過不少張小嫻。張小嫻說:「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愛你。」這句話,很刻骨銘心。只是後來我卻發現,我找到個更遙遠的。而那距離其實簡單得多,只兩個字,叫「分手」。因為張小嫻的距離也許還有拉近的一天,但分手的那份差距,卻是永不磨滅的。無論那裂紋多淺多細,你花了多大的力氣好使它變得多麼隱形,它就存在。

它還是狠狠地存在。

巴士在紅燈前停頓,那是終點前的最後彎角。上層的車廂經已空無一人,有點冷清有點冷。我瑟縮起來,我又聽見《姊妹》。姊妹、姊妹……
「每當我愛到跌入漩渦 將錯就錯 關係亦出錯
 我總太愛人 逼到愛人 變做朋友再變生疏」
我終於明白,我們為何會淪為姊妹。(就讓我們虛偽)因為姊妹,有份無論生理、心理、還是倫理也無法逾越的枷鎖。(有感情 別浪費)永遠存在的枷鎖。叫我們卑微又渴求以至相互纏繞卻無法依偎的枷鎖。

我知道黃燈要亮起來了。

我曾渴望,我不是被迫著下車的。我曾如是想,我曾如是渴望。

但巴士終究有著終點,那是命運的結局。

車上的燈光全熄滅了,只餘我一個。我應該下車的,我應該下車了。我清楚,這是坐尾班車的感覺。街燈下的婆娑樹影依舊一竄一跳。秋風起了,沒錯,秋風起了。我又想起某一年的秋天,我們背對背聽歌的時光;我又想起某個週末的下午,在快餐店裡我顫抖著把外衣披到她的身上。我又想起某個沙灘、某道堤岸、某段笑著抱怨的路、某個哭泣的夜、某瓶星星、某個承諾、某份溫度、某雙手、某首歌。一樣飄搖跳躍的樹影,一樣飄搖跳躍的從前。

當秋風吹過的那一刻我記起,我們是姊妹。我們已經是姊妹了。

我們,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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