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語言—談隱喻
蘇以文

　 雨 下 整 夜 ， 我 的 愛 溢 出 就 像 雨 水 ； 院 子 落 葉 ， 跟 我 的 思 念 厚 厚 一 疊 ； 幾 句 是 非 ， 也 無 法 將 我 的 熱 情 冷 卻 … …
　 周 杰 倫 新 專 輯 的 主 打 歌 〈 七 里 香 〉 幾 乎 是 近 日 青 少 年 皆 能 上 口 的 熱 門 曲 目 。 當 歌 詞 隨 著 曲 調 從 口 中 緩 緩 流 出 時 ， 我 們 或 許 不 會 深 思 它 的 語 意 ， 也 或 許 我 們 腦 中 有 一 幅 略 帶 詩 意 的 圖 像 逐 漸 清 晰 了 起 來 ： 愛 情 如 雨 水 般 溢 出 ， 層 層 思 念 如 片 片 落 葉 疊 在 一 起 ， 如 此 厚 實 ， 就 是 是 是 非 非 亦 無 法 將 心 中 的 熱 情 降 溫 。 然 而 ， 當 我 們 認 真 去 推 敲 這 些 語 句 的 時 候 ， 我 們 不 禁 懷 疑 「 愛 情 」 如 何 能 夠 「 溢 出 」 ？ 「 思 念 」 如 何 可 以 「 疊 在 一 起 」 ？ 而 「 熱 情 」 又 如 何 「 被 澆 熄 」 ？
　 這 些 我 們 在 純 真 的 幼 童 時 代 勇 敢 提 出 的 一 些 有 關 語 言 的 「 笨 問 題 」 ， 長 大 之 後 ， 我 們 已 經 學 會 壓 抑 好 奇 心 ， 接 受 語 言 是 一 種 約 定 俗 成 ， 無 須 再 費 神 解 構 的 事 實 。 當 我 們 將 語 言 中 的 種 種 視 為 理 所 當 然 之 後 ， 我 們 固 然 可 以 不 再 思 索 語 言 的 這 個 面 相 ， 但 我 們 是 否 也 同 時 失 去 了 思 考 語 言 的 奧 秘 的 機 會 ？
　 弔 詭 的 是 ， 這 種 抽 象 式 的 語 言 居 然 是 我 們 所 熟 悉 而 且 常 用 的 。 它 無 所 不 在 地 出 現 於 我 們 日 常 生 活 之 中 ， 是 我 們 大 腦 對 整 個 世 界 與 個 人 經 驗 認 知 所 提 供 一 個 重 要 的 表 徵 。 「 熱 情 」 可 以 「 被 澆 熄 」 的 說 法 ， 一 點 也 不 奇 怪 ， 因 為 說 中 文 的 我 們 在 大 腦 裡 會 用 「 火 焰 」 的 概 念 去 理 解 「 熱 情 」 這 抽 象 的 意 念 ， 而 用 水 去 滅 火 則 是 人 人 生 活 經 驗 中 所 熟 悉 的 。 所 以 ， 抽 象 式 的 語 言 ， 如 隱 喻 的 使 用 ， 不 必 是 文 學 裡 面 特 有 的 語 言 形 式 。
　 　

　 有 趣 的 是 ， 中 文 如 此 ， 英 文 也 有 非 常 類 似 的 說 法 ， 譬 如 說 用 a wet blanket （ 濕 毛 毯 ） 來 形 容 一 個 很 掃 興 的 人 ， 就 是 這 樣 的 例 子 ， 它 和 「 澆 熄 一 個 人 的 熱 情 」 有 異 曲 同 工 之 妙 。 濕 毛 毯 可 以 蓋 熄 火 焰 ， 所 以 用 濕 毛 毯 來 比 喻 一 個 以 含 水 物 （ 濕 毛 毯 ） 來 澆 熄 、 掩 蓋 散 發 出 如 火 焰 般 的 熱 情 之 人 時 ， 這 個 被 稱 之 為 「 wet blanket」 者 就 成 了 一 個 掃 興 之 人 。 英 文 以 譬 喻 式 的 語 言 「 Don't rain on my parade!」 （ 別 掃 我 的 興 ！ ） 表 示 不 想 被 掃 興 的 期 待 ， 也 反 應 出 相 同 的 認 知 ， 因 為 parade（ 遊 行 ） 一 般 是 在 充 滿 著 快 樂 、 愉 悅 的 氣 氛 中 進 行 ， 遊 行 中 若 突 然 下 起 雨 來 ， 一 定 是 一 件 令 人 掃 興 的 事 ， 所 以 這 句 話 也 同 樣 建 構 在 「 熱 情 可 以 被 澆 息 」 的 概 念 之 上 。
　 另 外 ， 中 文 在 描 述 愛 情 的 時 候 ， 我 們 可 以 使 用 「 小 兩 口 的 愛 情 起 死 回 生 了 」 、 「 兩 人 的 相 同 際 遇 加 速 了 愛 情 的 滋 長 」 、 「 我 對 她 的 愛 已 死 了 」 這 樣 的 語 句 ， 這 些 都 是 把 「 愛 情 」 看 作 「 有 機 體 」 ， 所 以 愛 情 這 種 原 本 抽 象 的 東 西 才 會 「 死 亡 」 、 「 再 生 」 或 者 是 「 成 長 」 。 英 文 也 運 用 相 同 的 概 念 ， 用 「 有 機 體 」 的 概 念 去 描 述 「 愛 情 」 ， 所 以 「 愛 情 」 不 但 可 以 如 有 機 體 般 地 「 生 長 （ grow） 」 ， 還 可 以 「 強 壯 （ strong） 」 ： 譬 如 說 My love for her grows stronger and stronger day by day。 這 些 例 子 反 映 出 的 是 人 類 認 知 的 共 通 性 ， 因 為 住 在 地 球 的 所 有 角 落 的 民 族 不 是 都 有 相 同 的 或 相 似 的 生 活 經 驗 ， 用 同 樣 的 機 制 去 體 驗 人 生 的 喜 怒 哀 樂 嗎 ？
　

我 們 每 天 的 生 活 中 除 了 有 許 多 看 得 到 、 聽 得 到 、 摸 得 著 的 具 體 事 物 ， 還 有 許 多 抽 象 無 形 的 想 法 、 概 念 、 情 緒 等 等 需 要 我 們 去 描 述 、 去 了 解 ， 所 以 使 用 我 們 比 較 熟 知 、 能 夠 掌 握 的 具 體 事 物 來 加 以 描 述 、 分 類 、 量 化 與 評 估 是 一 個 比 較 簡 單 且 容 易 掌 握 的 方 式 。 人 類 喜 歡 將 抽 象 事 物 具 體 化 ， 以 便 我 們 可 以 對 它 做 更 好 的 理 解 。 語 言 ， 尤 其 是 「 隱 喻 」 ， 是 Chomsky所 說 的 「 Language as a mirror of mind（ 語 言 是 心 智 的 一 面 明 鏡 ） 」 的 最 佳 說 明 ， 它 可 以 幫 助 我 們 用 具 體 的 去 理 解 抽 象 的 ， 進 而 反 映 出 我 們 的 認 知 。
　 周 杰 倫 的 〈 七 里 香 〉 仍 在 播 放 ， 你 我 其 實 已 經 不 自 覺 地 透 過 隱 喻 的 使 用 ， 了 解 了 歌 詞 所 要 傳 達 的 訊 息 。 所 以 ， 隱 喻 不 必 只 是 出 現 在 文 學 裡 面 的 特 殊 語 言 ， 這 個 由 Lakoff在 一 九 八 ○ 年 所 提 出 的 、 根 植 於 經 驗 論 之 上 的 隱 喻 理 論 大 大 的 改 變 了 現 代 語 言 學 的 命 運 ： 它 從 此 成 為 認 知 科 學 中 極 為 重 要 的 一 環 ， 因 為 明 確 的 語 言 為 我 們 對 抽 象 的 認 知 研 究 提 供 了 最 佳 的 研 究 對 象 。
　 你 可 以 不 必 懂 語 言 學 ， 但 只 要 你 具 備 了 人 類 演 化 中 扮 演 著 最 重 要 地 位 的 利 器 — — 語 言 能 力 ， 你 就 掌 握 了 揭 開 認 知 的 神 秘 面 紗 的 關 鍵 。
　 原 來 我 們 都 是 隱 喻 的 大 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