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1 15:19:13是個怪米菲

做為隱喻與啟迪者 郭力昕

做為隱喻與啟迪者…
郭力昕


當南亞地震、海嘯帶來的死亡人數不斷上升,報紙每天提供讀者新的災難照片、美國電視媒體因第一手海嘯鏡頭缺貨而到處蒐集民眾畫面時,《旁觀他人之痛苦》的作者蘇珊.桑塔格,在紐約因癌症辭世;當九一一事件後侵略他國的美國總統布希,仍可得到相對多數的人民支持而連任成功時,當時曾直面批判美國之愛國主義與懦夫行為而備受社會責難的桑塔格,離開了「做為隱喻的疾病」,走進了真實的死亡。

桑塔格做為有廣大影響力的美國作家,與做為「西方道德良心」各種事蹟,媒體與網路上的相關陳述、追憶已相當之多,無須於此贅述。那麼,桑塔格的辭世,可否看成一種隱喻?從這位名滿國際的西方作家身上,我們又可以得到哪些啟迪?從她做為影像文化評論者與政治行動者的論述或實踐面向,我試給一點意見與提問。


若將桑塔格之死當做一種隱喻,則在她身上與之纏鬥多年的各種癌細胞,或可比喻為她自反越戰以來堅定批判的美國擴張主義與新帝國主義。但是,雖然像杭士基(N. Chomsky)等人,仍繼續奮戰不懈,但在此刻,桑塔格的死,似乎意味著美國批判聲音的階段性落敗:被杭士基稱之為「流氓國家」的美國的現任總統小布希,竟而能夠連任成功;保守愛國主義氛圍不斷擴大,繼續籠罩、宰制這個自我正義的國度。

另一方面,桑塔格三十年前在《論攝影》裡,即犀利批判了資本主義媒介機制將攝影當做觀覽物的影像消費文化;在去年的《旁觀他人之痛苦》裡,她相當程度的修正、甚至否定了自己早年的論述,認為戰爭、災難等新聞影像,並非只能有消費奇觀的功能,它也可以激發政治行動。尷尬的是,在桑塔格過世之時,我們也同時目睹著美國新聞媒體如何偵騎四出地收購海嘯奇觀影像,以饗美國電視觀眾「旁觀他人之痛苦」的更大需要。資本主義媒介機制之癌,此刻看起來也穩居上風。

做為自由主義文化菁英的作家桑塔格,其文字創作與文化論述累積、政治道德勇氣、人權鬥士的作為,都讓她確立了個人的歷史位置;但是,她在畢生不妥協地、雄辯地與惡靈的鬥爭中,則敗陣下來。一則美聯社的報導裡,記者引述一位美國作家的話:「桑塔格之死令人如此悲哀的一點是,她代表了一種正在消逝的東西……現在不會有太多人說,喔,我長大後要做一個知識份子。」因此,桑塔格之死,終將是一則關於美國或今日世界的寓言?

在隱喻之外,筆者更為關切的是,桑塔格究竟可以給我們怎樣的啟發。從她談論影像文化與政治參與的角度來說,她早期批判力道十足的攝影論述,富於洞見(即使一些語言和論述顯得專斷),而近幾年來自我修正的影像文化觀點,則顯露矛盾。這使得無論其洞見或其矛盾,都可以當做知識份子的反思參照點。

如前所述,桑塔格在論述影像文化時的自我矛盾,主要表現在過去她認為現場見證式的災難/戰爭新聞影像,總體上只提供了震驚、麻痺、與奇觀消費的作用,缺乏認識與政治上的意義;而同樣一張這類照片,今天她卻認為具有感動、激發良知,進而產生政治行動的可能。桑塔格會之所以有這個論述上的轉向,根據《蘇珊.桑塔格文選》,一方面是源於她十多年前在波士尼亞首都導戲而親歷了巴爾幹半島戰火、另一方面她的行動被法國後現代理論家布西亞批評為「為我們(西方人)的自憐與無力的罪惡感尋找救贖」;這使她在反擊布西亞與後現代主義對「真實」的虛無論點之餘,也為了堅持歷史與真實的確切存在,而重新評估、修正災難影像的價值。

若於此可以暫時不論布西亞的後現代媒體觀點,我是認為,他對桑塔格的批評恐怕沒有說錯。桑塔格對災難影像的遁入人道主義式的說詞,我以為是一種倒退。此應非她的思辨能力失去了敏銳度,而確實可能源自做為一個「西方道德良心」的贖罪意識:她在巴爾幹半島體驗了戰亂的真實,因此相信「見證真實」的苦難影像可以讓更多西方人認識西方國家製造的災難,並產生政治行動。證諸現實,這恐怕是個一廂情願的想法。

桑塔格的銳利筆鋒與道德行動,都可以是一種典範與標竿;但西方知識份子的道德立場,未必就不可質疑。做為亞洲人,我們在參考的同時,也要提問:西方人的道德行動,在標舉國際正義之時,有多大程度也是為了自我救贖的「需要」(以至於可能是自戀的)?在唏噓桑塔格之死,感念她曾經帶給我們的思想與道德上的啟發之時,不停止的追問,也許是她的辭世可以提供給我們的另一種啟迪。

(作者為影像評論者) 中國時報010105

圖:www.susansont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