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1 18:45:48春草秋樹

【分享】接近真相


以下的文字片斷均摘自史鐵生的人生筆記《病隙碎筆》,作者的話解釋了不少我對信仰和人生的疑惑,深受感動之後決定記錄下來與有緣的您分享:


□ 我的寫作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癡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 寫作為生是一件被迫無奈的事。開始時這樣勸他:你死也死了,你寫也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頑愚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候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看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關注的。公開的誠實為什麼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裡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 一個慾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麼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麼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哄。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志,天生的瀟灑,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不行可心裡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慾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 既然愛情這般美好,何以倒要讚譽它的止步於1對1?為什麼它不能推廣為1對2、對3、對4……以至n對n,所有的人對所有的人?這時候我就圍繞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樣提醒他:對了,這就是理想,但別忘了現實。現實是:心靈的隔離。現實是人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實,因而偏離了上帝之愛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社會價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瀟灑),以及物質的擁有。博愛是理想,而愛情,是這理想可期實現的部份。因此,愛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義,它就像上帝為廣博之愛保留的火種,像在現實的強大包圍下一個諦聽神喻的時機,上帝以此危險性最小的1對1在引導著心靈的敞開,暗示人們:如果這仍不能使你們卸去心靈的鎧甲,你們就只配永恆的懲罰。
 

□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恆途。

□ 歧視,會公開地宣佈嗎?在公開宣佈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齣『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桑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 人有一種習慣,記得住倒霉,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為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唸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我確實不認為滿腹利是對佛法的尊敬。惟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

□ 接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為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我們的期待。

□ 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諾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 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許諾,自然也就不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 科學需要證明,信仰並不需要。事實上,我們的前途一向都隱藏在神秘中,但我們從不放棄,不因科學注定的局限而沮喪。那也就是說,科學並非我們惟一的依賴,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賴。

□ 人死後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像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志願,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 靈魂的問題從來就在信仰的領域,“證實”與“證偽”都是外行話。

□ 神從來都站在監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遠看著你。在對人性惡的覺察中,在人的懺悔意識裡,神顯現。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卻發現永無終途的路上,才有神聖的朝拜。


□ 單說遏制人類的貪婪吧,樂觀的理由就少,悲觀的根據越來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乾涸,海洋污染,天上破著個大窟窿而且越來越大,但人還在熱火朝天地敲詐和掠奪。這差不多已經成了習慣,真能遏制嗎?人類也真是發明了很多豐富得超過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於屠殺的美味、舒適得近似殘廢的生舌……人能齊心協力放棄這樣的舒適嗎?還是讓人懷疑。就算有99個人願意放棄,但剩下一個人堅持,舒適的魔力就要擴散,就會有2、3、4、5、6……個人出來繼承和發揚。

□ 所謂的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們洗去污濁。所謂另一維時空,其實是指精神的一維,這一維並不與人間隔絕,而是與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重疊融會。

□ 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互相敞開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並不以性別為牽制,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 愛本來就是一種心願。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說沒有。而沒有這份心願的人也不會說它沒有,他們覺得婚姻和性慾已經就是了。但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它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 愛之永恆的能量,在於人之間永恆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於每一個“我”都是孤獨的。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裡。

□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進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並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分彼此內外,浮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後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慾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不管是以什麼標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

□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污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呵!昄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惟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慾望。不管是在九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天堂只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

□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裡,在與他人的交流裡,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裡,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裡,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惟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存裡,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候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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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_+ 2007-04-19 21:05:16

『不容別人歧視,不就是歧視那些有歧視的人嗎?』你說的這句我倒是不太懂呢!

嵐影 2007-04-19 15:12:04

歧視,會公開地宣佈嗎?在公開宣佈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 這句說的好! 太愛這句話了~! 不容別人歧視,不就是歧視那些有歧視的人嗎?! 說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