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摘自:《萊辛頓的幽靈》之東尼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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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東京和在日本, 都沒擁有任何失去了會覺得心疼的東西. 因此也就沒什麼可留戀的.


瀧谷省三郎已經立刻喜歡上這個都市了. 看起來那晨光好像在對他承諾著某種非常光明的東西似的. 他當時是二十一歲.


戰爭在和他完全無關的地方進行著. 換句話說, 瀧谷省三郎可以說是個對歷史毫無所謂意識或省察之類的人.


大多數的人都喜歡他. 年輕帥氣, 何況樂器技巧又高明, 不管到哪兒都像下雪天的烏鴉般醒目.


在那裏生死之間, 名符其實只隔一根頭髮的間隙.


換句話說瀧谷省三郎已經完全變成天涯孤獨之身了. 但他對這並不特別感到悲哀或難過, 也沒有特別受到打擊. 當然類似的失落感是有的. 不過不管走的是什麼路, 人終究會變成孤獨一個人的. 他那時候三十歲. 並不是變成一個人而能像誰抱怨的年齡. 只覺得一下子老了幾歲, 但也只有這樣而已, 除此之外並沒有擁出什麼特別的感情.


她轉眼間就死了, 轉眼間就燒掉了. 非常安靜的死法. 沒有任何糾葛, 也沒有什麼痛苦的樣子, 便咻一下消失般地死去. 好像有人繞到背後悄悄把電源開關關掉一樣.


瀧谷省三郎自己都不知道該對這到底怎麼感覺才好. 她對這種感情很不懂. 只覺得好像有什麼平板的, 像圓盤似的東西整個塞進胸裡去似的. 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物體, 為什麼會在那裡, 他則無法理解. 只是那物體一直在那裡, 阻止他再多深入思考.


一個人獨處, 對他來說是極自然的事, 甚至可以說是人生的某種前提.


他也和兒子一樣似乎習慣一個人過下去. 父親和兒子的關係, 並不像從那樣的生活想像到的那麼疏遠. 但因為兩個人同樣都是深深適應孤獨這習慣的人, 因此兩個人都不會主動敞開自己的心. 也沒有感覺到有這樣的做的必要. 瀧谷省三郎不是一個適合當爸爸的人, 東尼瀧谷也不是適合做兒子的人.


美術大學的老師看了他的畫變苦笑. 同班同學批判那沒有思想性. 但東尼瀧谷對同學們畫的「有思想」的畫則完全不能理解那價值何在. 以他的眼睛看來, 那些只是不成熟, 醜陋, 而不正確而已.


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這樣詳實地描繪出複雜的機會和建築物的.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比看實物更有真實感.」他所描繪的畫比照像更正確, 比任何詳盡的說明文字更容易理解. 他轉眼間就成為當紅的插畫家.


與其談自己, 不如喜歡聽別人說話. 因此周圍大多的人都喜歡他.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別人結成超越現實層面的人際關係.


她簡直就像要飛往遙遠世界去的鳥, 乘著特別的風一般, 看起來非常自然地穿著衣服. 衣服也由於被她穿上而顯得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似的.


他跟女孩子見面, 把這件事向她確實說明. 到現在為止自己的人生是多麼孤獨, 失去了多少東西. 而且是她使自己發現了這個事實.


東尼瀧谷人生的孤獨時期結束了. 早晨一醒來, 他首先就會尋找她的蹤影. 看得見自己身旁有她正睡著的身姿就放下心. 看不見她的身影時, 就會不安地在整個房子裡到處找. 不孤獨這回事, 對他來說是有點奇怪的狀況: 由於不再孤獨了, 而使他被再度變孤獨的話該怎麼辦的恐怖所糾纏. 偶爾想到這個, 他就會害怕得冷汗直流. 這種恐怖在婚後繼續了三個月.


只要眼睛一看到衣服, 她可以說就會完全失去控制. 一瞬間臉上表情就變了, 連聲音都變了. 剛開始還以為是她身體忽然變不舒服了……(中略)
她只以著魔的眼光一一搜購, 他則一直跟在後面付帳. 甚至擔心信用卡的刻紋會不會因此磨平.


有一星期左右他眼睛不去看新衣服, 只一直躲在家裡不出門. 但這麼一來, 竟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空空的了. 像走在空氣稀薄的星球上似的.


我只不過是單純的單純的無法忍受.


由於退還衣服使她覺得身體輕了幾分. 對, 那些是沒有必要的東西, 她對自己說. 我已經擁有一輩子到死為止都夠穿的許多大衣和洋裝了啊. 但她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紅綠燈時, 卻仍一直在想著髂件大衣和洋裝. 那是什麼顏色什麼款式的, 手摸的觸感怎麼樣, 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葬禮過的十天後, 東尼瀧谷在報上刊登徵求女助理的廣告. 寫道徵求尺寸7, 身高161公分左右, 皮鞋尺寸22的女性, 待遇從優.


只是要習慣太太在了這個事實還需要花一些時間而已. 換句話說我必須慢慢調整我周圍那空氣壓力似的東西. 我自己需要這樣的時間. 希望在那期間你能穿上我太太的衣服, 在我身邊. 因為這樣的話我對妻子已死不在這件事, 應該能夠以實際感覺來掌握.


幾百套美麗的衣服就排列在那裡. 終於她的眼睛湧出眼淚. 她沒有辦法不哭. 眼淚不停地湧出來. 她克制不住. 她身上還穿著死去女人所留下的衣服, 強忍住聲音地暗暗哭泣. 過一會兒之後東尼瀧谷過來看情形, 問她為什麼哭. 不知道, 她搖著頭回答. 因為從來沒看過這麼多漂亮衣服, 大概因此而混亂了, 對不起, 她說. 並用手帕擦眼淚.


那些衣服看來就像是妻子留下來的影子一樣. 尺寸7 的她的影子彷彿重疊著排了好幾列. 從衣架上垂掛下來. 看來好像是收集了許多內含著人類存在的無限(至少理論上是無限)可能性的樣本垂掛在那裡似的.


留下那麼多漂亮衣服而死去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她想.


記憶彷彿被風吹散的霧一般慢慢地變形, 越變越淡. 那變成影子的影子, 的影子. 在那裡可以觸知的只有過去曾經存在過的東西所留下的失落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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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取自: http://blog.xuite.net/tony0224/mov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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