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借宿友人家。上床後聊了幾句便欲睡去。隱隱約約聽到外頭傳來「答，答，答」的聲音。這聲音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我第一次注意到這聲音的那晚，被這微小的聲音吵得很焦慮，睡不著覺，一直在納悶明明是好天氣，那來滴滴答答的雨聲。後來跟朋友說了，她說應該是冷氣機滴水的聲音吧。那一晚又聽到這聲音，突然發現我對這聲音已聽而不聞了。

類似的情況還發生在，我前陣子剛開始看職棒的時候，被節目中常會出現的一個畫面所困擾。那畫面常常出現，但是時間只有兩秒鐘。我一開始以為是廣告，老是想試著看清楚上面的畫面和文字，卻不可得，困擾之餘只好請教邀請我看職棒的網友。原來，網友告訴我，那個畫面是個提示，代表接下來播的是重播鏡頭。得到答案之後，我以後看球不再被這個畫面干擾，前幾天看球賽時，更發現我對它直可視若無睹了。

這兩個例子，一個是聽覺，一個是視覺，卻讓我發現，人(好吧，或者說是我自己)，是一種多麼需要尋求意義與解釋的動物。無法解釋的事物之於我，是一種異物。異物的存在令我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直到我將它收編入我的意義世界裡。

然而，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能這麼順利的找到解釋。比方說，我的躁鬱症。

我不知道當你聽到一個人說她有躁鬱症時會想到什麼。剛開始得到這個病時，我曾經很擔心知道的人會把我想成那種會拿刀亂砍人的病患(你看，連我自己，都被媒體所塑造出的躁鬱症患者形象所影響了)。幸好，在我後來的經驗裡，並沒有什麼人對我露出恐懼的眼神，表現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大部份的朋友都很理所當然的接受我。儘管如此，有些人(通常是比較不熟的朋友或是年紀較大的長輩)的反應卻讓我感到無奈。這些人通常會以一種「善意」的口吻給我一些勸告：「啊，你心要放寬一點，不要想太多，有空多出去走走。」我心裡很知道他們是好意，但是卻無法不對這些話語隱含的假設──我是一個多愁善感，容易想很多，鑽牛角尖的人──感到抗拒。

對的，我一點都不認為我是個「多愁善感，容易想很多，鑽牛角尖的人」。我覺得我比大多數人都想得開。如果得躁鬱症是照想不開的程度來排，我再怎麼樣也應該排在後半段。

可是，我卻生病了。

這要怎麼解釋呢？

就我自己而言，我對這個病的感覺是，莫名其妙，好像天上打了一個雷，而我恰恰就是被打到的那個人。當然我問過醫生，她給我的理由是「體質變了」，「就好像三十歲以後容易發胖一樣」；一位心理師則認為「體質不會無緣無故改變」，一定有其他的因素導致我發病；另一位醫師則認為可能和我爸媽離婚有關；我媽則說，可能是那年我去看放水燈，被「煞到了」。

總之，關於發病的原因，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於是乎我的病遂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大謎團。

我自己當然也很努力的想過這個問題。但是，雖然有嫌疑的因素很多，在我心裡卻都不成其為具有說服力的理由。甚至我懷疑，真的是某個單獨的事件，或者是多個事件共同引發了我的病嗎，還是因為我在那個時候發病，以至於那個時間點之前的一些事件才變得重要起來？

前不久，我又問了一次我的主治醫師，「我為什麼會發病？」這次她回答得很妙：「因為時間到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真是無言以對。這個答案太扯了吧，我想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我的醫生不是在唬隆我，這句看似開玩笑的話當中蘊含著某種真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相較於其他人所給的無法說服我的理由，我寧可接受這個謙虛的說法。

張惠菁在「早到晚走」這篇文章裡有幾句話：「每當看見有人毫無證據地臧否、彷彿他憑直覺就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或是儼然以死者發言人自居、彷彿他可以把死者的身分像檔案那樣轉存到自己身上，我總是覺得，在歷史面前，我們實在應該學得更謙卑一點啊。」

所謂歷史，其實也不過就是人的生活和生命。別說別人的歷史我不清楚，就是自己的歷史，現下也變得有點模糊起來了。也許，我的病，就是要讓我學會謙卑這件事吧。

0703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