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後，才跟原本坐在身旁的同事較為熟稔起來。透過e-mail往返，這四個月內兩人交談的話語、互換的心情，比我任職的一年四個月內還多。

或許是少了天天見面的尷尬，遠離了職場虛矯的氛圍，面對著螢幕與鍵盤，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一字一句敲打的，都是唇齒舌尖難以吐露的舊痕新傷，無法跟枕邊人分享的怨懟與懊惱。

工作與家庭的負擔，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在一封封的mail中逐步揭露，像掀撕瘡痂般，輕緩而遲疑地，終至裸露出底下粉紅的嫩肉。

“Those wishes are unreachable and far away. You know why? For it’s Real Life.”

“Is life blue? Absolutely not. Stand up bravely to face the life. Attitude is everything.”

“It’s up to you to pick the color of life.”

訓示般的言語，不是在對我說話，他在說給自己聽。嚴厲而果決地告誡自己，像喝斥頑皮無知的小孩。這就是人生，你知道嗎?你不能不明白，人生就掌握在你手裏，你做得到，做得到的。

用力眨幾下酸痛乾澀的雙眼，我按下回覆鍵，慣於打報告的十指飛舞起來。

“Choose the bright colors, you are on tropical island.”

“Enjoy every little happiness in your life.”

“Satisfaction defines the value of life.”

都是屁話。好比印刷在日曆邊角的每日格言，如同fortune cookie中的運勢紙條，看過了也就揉掉了，誰會當真?

繼而痛恨起自己的鄉愿，就像每回看到恐怖片的預告，總是低垂雙眼，瞪視著前方一尺的虛空，惶惶等待畫面結束。

也像那次校外教學，全班都進入陳列兇案現場採證照片的檔案室了，我一人站在門外，終究耐不住隨行招待人員殷殷詢問的眼神，下巴抵著胸口、直視雙腳腳尖走進去，聽著周遭同學的聲聲驚呼。因為害怕，也因尷尬，或許還因自始至終脖子沒有打直過，在面紅耳赤、額頭鼻尖冒汗的境況下，我猛然在心底漫無對象地詛咒起來。

總是逃避閃躲，每逢遇到粗礪現實、恐怖黑暗的一面，總是想逃想躲，逃不了躲不掉，就說些不著邊際、虛應故事的空話，藉以抵擋別人溢洩而來的隱私，也用來遮掩自己從不敢深掘意識底層的怯懦。

同輩中幾乎找不到可相吐真言的朋友，無法向高齡父母傾訴心聲，蠟燭兩頭燒的妻子同樣亟需扶持，眼見這一行急劇變動，年輕人奮不顧身地投入時代洪流，中年的他，因著家庭經濟穩定考量，因著妻兒需要足夠時間陪伴，困守陳舊腐朽的職場，望見外頭五彩世界熱鬧繽紛，巨輪轟隆隆朝前滾動，既慌又怨，無力放手，卻也不甘緊握。

這樣的苦無處可訴，找上了我，一個不再有辦公室利益瓜葛，彼此生活圈沒有多少交集的前任同事，不一定能完全明瞭他的心情，卻是相對安全的傾吐人選，也或許，是他意欲宣洩滿腔苦楚、滿腹心酸時，僅有的選擇。

而我，在和告解神父、心理醫生及偷窺狂一樣，有機會見識到人性晦闇私密的一面時，唯有的反應還是逃躲，還是矯飾。

不負責任地回應他，人生還是美好的，你還是有很多機會與決定的權力，人生像趟單程旅行，一路上的風景顏色是由你的自由意志決定的。空泛的言辭，徹底映照出虛無的內心，我濫用語言的花招，將這一場對話推落至犬儒的深淵。

真正想說的話是，Real life sucks. Get real, man. Give it up or live with it, at least you have your free will to make this decision. And I bet you will choose the later one, just like most people do.

訓示般的言語，不只對他說，也說給自己聽。撇過頭去不看人生陰暗面，偏執地只願浮盪在光亮表層的人，又如何辨得清真正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