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事變
這是個舊夢。但最近已經很少夢見。至少有三年以上沒有夢過。
場景在二二八的台灣,或是新加坡(新加坡政府也曾有血腥鎮壓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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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校園內學生的大串聯,學生們停課,在穿堂聚集起來。人數大概有一兩千人之多,校園的建築格類似師大。大家喧鬧著和認識的人聊天,有人播放自己帶來的音樂,小講台上有人正在演講,是學生會的幹部之類。雖然沒有吃的,但現場熱鬧得像是派對。
我是某個班級或社團的小小領袖,但我們學校的學生領袖並不是我,是一個頭髮捲捲的男生,留鬍子戴眼鏡。我們很多人對某個班級的老師不爽,這個老師仗著他有某種特權為所欲為,上課不認真教書反而任意羞辱學生和指揮學生為他做事,並且嗜錢如命。我發表完小型演說(內容大意是我們得給他一點教訓,好好羞辱他一番),學生集結起來推派出幾個身材不錯面容姣好的女孩,還有一個男生(戴上假髮、化好幾可亂真的妝、穿上女生制服),在大家的簇擁之下送到那個老師的教室去。
接下來女孩們以及男孩使出渾身解數勾引老師,最後老師上當,依約前往校園後方的溫室。溫室的牆和天花板、地板都是透明的塑膠布,所以我們在二樓的教室後方就可以看到溫室的動靜,一清二楚。溫室旁邊有灌溉用溝渠,老師小心地踩過水溝走進溫室,小心地把門關上(我們全都在二樓看好戲,一樓沒有人),假扮成女孩的男孩正在裡面等他。男孩叫老師把衣服給脫掉才願意把自己的衣服脫掉,於是這個好色的中年老頭連不忙把衣服給脫了,露出讓人倒胃口的一條條突出肋骨。
這時候男孩把自己衣服脫了,露出水桶腰和平坦結實的胸膛,用男生的嗓音大叫:你這個變態老色狼!老師完全被嚇傻了,男孩捧腹大笑,我們樂不可支也大笑不止,老師注意到自己的狼狽,連滾帶爬的衝出溫室,沒有穿衣服!
後來我在例行性的全校學生聚會上認識了一個女孩,按現在的標準來說她長得很像孫燕姿那款的,打扮很波西米亞,常常穿著白色長裙,身上有一堆裝飾品珠串,背一個白色書包。我們互相喜歡,逐漸從好朋友變成那種不能明說的情感。我們不覺得要特別去思考界線或是定為這種事,反正我們身處的時代非常動盪。那對我們的未來來說真的是小事。
我跟著她到街上去,學校這附近都是客式的建築,紅色磚瓦的古厝,全部都黏在一起。房子和房子中間沒有大一點的道路,只有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巷子,呈十字型的窄巷子,又矮又貼身,如果有人往妳走來妳只能左轉或右轉避開。街上行人很少,安靜得詭異。她帶我穿梭在小巷子裡,我們走到一個比較寬廣的長方形空地,這裡是個小菜市場,攤販菜商們紛紛組隊駛著鐵牛離開,說是要去抗議。我們知道政府用不合理的賤價統一收購農產品,再用高價賣到國外去。比如菸葉一斤收購是三十幾元錢,賣往國外是一斤一百三十幾元錢,中間的價差全被政府賺走。
小販們推著車,貨車和鐵牛組成一隊長長的隊伍,很快地這個廣場就空無一人。我們沒有說話,我們希望他們能夠平安回來。
我們往右邊走經過一個區塊,有點迷路。我看見三十多人的軍隊正站在那裡,隊長坐在吉普車裡,士兵們拿著長槍,面無表情的聚集往前方緩慢移動。她突然跑走了,我聽見一聲槍聲,士兵立刻奔跑起來。我在小巷子裡移動邊注意廣場的動靜。一群學生半蹲在遮蔽物後朝軍人開槍,我認得那群人,全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帶頭的是我們的學生領袖。她也在裡面,拿一柄長槍,像是剛趕到的樣子。槍感覺上不是AK47,是M16。雙方正在開火。我看見她在那裡立刻就跑了過去,她發現是我,叫我先走。
「等一下帶妳去溫州街吃飯,妳快走。」我躲在她身後,我沒有槍,幫不上忙。她指了指我們後方的房子。「不要管我,妳快走。等一下在那裡會合。」軍隊逐漸逼近,我們已經捨棄了好幾個遮蔽物一直往後退,這裡有很多生鏽的油桶、攤販傾倒的推車、破爛的卸下車門。軍人們面無表情,身上的破爛軍服已經被雨淋濕了,混成髒髒的顏色。直覺告訴我這場仗勝負已定,撐不了幾秒鐘的時間。學生們的抵抗沒有能抵擋掃蕩的進度,她左腳中了槍,學生總數從十幾人剩下四個人左右。我很難過她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她參加了武裝抗爭,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往後方小巷逃走。我只記得她說她要帶我去溫州街吃飯。她一定會來的。
我拼命往小巷跑,有士兵追上來,尾隨著我穿梭在小巷裡,始終保持一個巷子的距離。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天陰陰的直下雨。我知道她大概活不了了。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把這些事情紀錄下來。哪怕要我忍辱偷生都行。我一路跳著、奔跑,只要把我逼近死巷或是空地他就可以殺了我,我沒有武器,沒辦法和他鬥。他們認定我和她們有關聯,就算我沒有參加,下場一定也是死。這是個不用審訊就可以殺人的年代,沒有人在乎少了多少人口,人民是殺不完的。殺人不需要理由。
巷子裡會看到的就是腐爛的木材和陶做的水缸、半死不活的植物。我不停越過這些阻礙物,我現在明白,早些時候她帶我在這些巷子裡走是為了勘查地形還有找出軍隊的位置。士兵還是緊隨著我,巷子的前方有人家用木板築起一個雞舍平台,幾乎和圍牆一樣高。我知道雞舍後面大約就是空地,越過去之後我還是逃不掉。沒有遮蔽物的我,行蹤一清二楚,如同水泥地上的小白兔。空地也代表道路的終點,我知道我躲不掉了,用任何方法都躲不掉。
我踩上那個木頭平台,左邊有一個低下去的畸零的方形空間,堆滿了腐爛的木材。我想都沒想就跳進了那個地方。盡可能的不在落地時發出聲音,然後縮成一團,把幾因溪水潮濕的木材蓋在我身上。我烏住鼻子,呼吸太急促了。士兵跑進這條巷子的巷口,我從妮地上抓起一顆小石子往另一條巷子丟。士兵匆忙的腳步聲追逐著那顆石子落下的地方。接下來這十分鐘最關鍵,如果我騙倒他就可以安全撤退。如果不,我只會在極度的恐懼中等死,等他找到我。
又下雨了,我想像自己是朵蘑菇,緩慢的生長。我把泥漿抹在臉上,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我想起那個書包,她慣常背著的白色書包。不知道書包會不會留在現場。軍隊有時會為了掩飾自身胡亂殺人的行為,連帶把屍體一起運走。或者在屍體上蒐集證據安上罪名後再把屍體焚毀。不知道書包裡有什麼,也許有給我的信,或日記。天色要暗了,為了保險起見,我要在這裡待一個晚上。週遭沒有任何動靜,又濕又冷。我想目睹的人、路過的人、參與的人、沒有參與的人,大概都被殺了。下午來這裡的時候我曾看到一個撐傘的老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奶奶,不知道後來怎麼了。他們大概就住在附近。我閉上眼睛想像那畫面。
查過居住證明、證件。長官許可經過。老人轉身離開。示意士兵扣下板機。噠噠噠。
倒地聲,悶悶的。
我拂開爬在我身上的蟲子,泥水流下,我走到事發現場。沒有書包、沒有彈殼、沒有屍體、沒有拖行的痕跡。單輪手推車留下又深又長的細溝。他們處理完了。水漥裡的血漫出來,雨水沖刷了一切,血色逐漸變淡。
我知道這場事變的物證將會在今天以後消失,隨著這場雨。但是我是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我還活著,我見證了一切。
這是一場惡夢,惡夢終會醒來,而我將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