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醫院時大概都去看電視，我爸買了可以看電視的手機，在醫院看得很開心，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高科技產品，竟然拿在我爸手上，我爸有很多手機門號，我都不知道有多少支，他有那麼多手機，可是他老婆不會打手機，因為她用不著，她打家用電話也是叫小孩打。

前前年我爸選的過年間住院，大過年的去掛急診，血壓低到不行，都快沒命的那種，檢查說是胃破掉了、橫隔膜感染什麼的，再晚就得抬去種，我都快嚇死了。他住院的日子，我們就在家把他的收藏變賣，不過都是破銅爛鐵，但賣起來還是很過癮，大家把院子裡的廢棄物搬上車，運到回收場去賣，過地磅時常常很失望，搬得要死要活，怎麼才這點錢，但來回幾次也賣出上萬塊。他在家放了三台車，都很爛，不時花錢修，明明可以直接進回收場的，他當寶一樣，還有冰箱，遠從台中他姊姊我姑媽家搬來的比衣櫥還大的那種冰箱，只開過一個夏天，冰了滿滿的荔枝，那大約是一九九三年，那個夏天每天吃好多荔枝，從可以賣得幾萬塊到現在一文不值，或者洗衣機，他洗壞了很多台洗衣機，這次我要買一台（當然沒有買，錢都花光了，我妹有錢得半死她不買），我爸說那台才幾年就被你們洗壞了，我說那很多年了，大概是我媽去村裡參加歌唱比賽得到的獎品，她在家很苦悶，只好去外面唱歌，唱回許多小家電，飲水機、我現在台北用的電風扇，她自己都來不及用。

我爸住院時，大概是我跟他最親近的時候，平常回家時也沒話說的，我在醫院戴上耳機看影集，他看手機裡的電視，醫院裡的空氣催眠，大概一個小時要打一次瞌睡，彼此輪流睡，開口都是：「按怎？要叫護士嗎？」「沒啦。」或者：「點滴滴完了，快叫護士來，顧人怎麼顧的？」「喔。」按叫人鈴跟護士講完，眼睛又回到電腦螢幕上。上次他差點沒命時，我說以後一個月給你一萬塊，但一直沒有辦法按月給，他當時沒答話，可後來又打來咆嘯：你們在台北都在做什麼？到底賺有錢還是沒錢？馬上給我轉五千來然後掛掉。

他不穿鞋，冬天腳底乾裂得嚴重，我拿凡士林早晚擦，明明買很久的凡士林，沒人幫他擦自己就不擦。去年冬天他看電視購物買了一堆保養品，說是臉乾要擦的，我妹打來說，爸爸買隔離霜在擦臉耶，你快點買乳液給他啦。回到家看到抽屜裡一整套好幾盒沒拆的保養品什麼霜什麼液的好高級啊要超過五千吧，怎麼偏挑個隔離霜擦？擦了是要去廟前演歌仔戲嗎？他說他買了許多營養食品還不錯，我心想我買的你都不吃，不是成天喊沒錢，買電視購物倒大方得很？他曾經在東森購物買了一台跑步機在家讓大家很困擾，當年換膝蓋，說是要在家練習走路，用跑步機練習走路不是要跌個半死再換一次膝蓋嗎？

我們一家人很不熟，只要開口都是要求。要不就是反唇相譏，我吃軟不吃硬，每次回家都要落狠話，因為大家都不想要人管，連問一下也不行的，最常講的是以後去跟你姊要錢，不要來跟我要。令我想起小時候過完年，壓歲錢不翼而飛的過程，總是這樣的，阿嬤先問：「先放我這裡，以後再給你。」若是被我媽知道，她就會說：「以後要錢不要跟我要。」婆媳在這種小事上角力，小孩得選邊站，奇怪我都不記得其他人的壓歲錢放在誰那裏？有錢了幾天，捨不得花，年一過完，開學又是一貧如洗。

好像也是快沒命那次，他在醫院掉眼淚，我們很難看他掉眼淚的，他老婆那時要拔管時，大概是絕望了，他恨恨說：「要這樣何必花半個月住加護病房？」配上三字經，自己上床去躺，沒人跟過去。消息傳出去，我表姊說，爸爸還好嗎？」我還反應不過，對齁，那是他老婆，雖然後來生活裡都在對罵，但他老婆啊。他不跟小孩講話，小孩也不敢跟他講話，他的喜悅跟哀傷特別孤寂。

好，休息夠了，今天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