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住院第四天，腦水腫的狀況加劇，醫院來電要家屬到現場簽切結書，醫生說要在頭上鑿洞讓積水排出，說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你們要有做最壞打算的心理準備，護士拿來一張又一張表格，簽名簽名簽名，好像這時候唯一可以做的只剩同意同意我同意。

加護病房裡的空氣冰冷，每天只開放兩次給家屬進去參觀，姑媽哪一天來電問說有沒有叫你舅舅阿姨他們來，我說沒有，她要我趕緊打電話通知，「你老爸真正是……發生這種事還不通知後家厝，萬一到時候哪是按怎，要怎麼給人交代？」打了電話通知他們來，那天晚上加護病房外多了好多人，那些我幾年沒見過的阿姨們，一兩個見了幾乎認不出，只小阿姨跟媽媽極像，小時候亦最疼我，不會忘記。他們一逕地掉淚問現在什麼狀況？問誰是誰，叫什麼名字啊好幾年沒看到都忘記了，我們跟這些親戚長輩的關係很近，但是距離很遠，一點也不親，逢年過節亦不問候，只有這種生死交關的當下，才會發現大家一家都是人啊。

看了也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爸爸一心相信媽媽會再醒來，至少醒來吵個架也好，他在有限的探訪時間內進去看看他老婆，喊她希望喚起她的注意力，我看著難過亦無言，難道你不知道沒有希望了嗎？那天回去一看到就知道沒希望了，爸爸還在一旁說什麼的，我哽咽無法回話，只背著他拭淚，我們一家人的感情都很含蓄，生離死別亦不會有呼天搶地的鏡頭。小時候阿公過世每天拜飯時，阿嬤在靈前要連唱帶唸的哭上一場，哭完之後恢復正常，跟我們唸叨你看你老母都不會哭，你阿公死了都不難過。阿嬤過世時，媽媽也每天早晚哭兩場，聲淚俱下，連說帶唱，只要結了婚的女人都會自動學會這種腔調吧，哭完收拾供品，繼續下個行程。

可是輪到媽媽垂死邊緣，我們不哭，只是各自想起什麼，安靜掉眼淚。醫院裡有佛堂，佛堂在祈禱室旁，醫院也只顧得了這兩種信仰的病人家屬了，醫生動刀那兩個小時，我們一家無話，我去佛堂誦經，平常沒什麼信仰，這時倒相信神靈的力量，於是專心頌念，好多年以前我跟第一帥說怎麼宗教裡看到的都是欲望？這才發現的確是欲望，如果沒有這種沒法設想結果的欲望，也不需要宗教這等未知的對象來寄託了。那難熬的時刻裡，我只一心希望媽媽過關，接下來如何再說。

也真的過關了，我們鬆了一口氣，醫生講了兩三句話把人都送了出來，也不能保證什麼，我們回家。當年回家看到奶奶，我亦明白她不會再醒來，上次打電話給她在端午節，還包了粽子，我且說你要注意身體。暑假到來，學佛營隊活動開始，又耽擱好幾天，那時奶奶已一度進出醫院，回家還能自由行動，七月回家看到的已不是那個樣子，我知道中風的她再也不會醒來，再入住長庚，我亦跟著在冰冷的病房待了半個月，後來醫院趕人，亦有義工來介紹安養院，但我們只是帶回家自己照顧，阿嬤手上還戴著玉鐲，睡覺翻身仍如往昔發出聲響，那當下你幾乎以為她還是健康的，但她說話都不會了，比媽媽好的是她還能張著眼睛看人，還能緊閉雙唇抗議我不要吃這個東西，一九九八年八月她的生日前夕，阿嬤在我跟她一起睡了二十三年的大床上終於懶得呼吸得到解脫。

可是爸爸對媽總還存著希望，他以為多叫幾次媽媽就會醒來，至少恢復一下意識，聽得懂人話也好，可是她瞳孔放大，身體各部位的反射動作盡失，什麼劭曉玲的奇蹟在她身上發生不了作用的，何況奇蹟有時候需要一點金錢跟地位的輔助。最後兩三天，醫生說血壓一直在降你們要做好準備，爸爸聽了我的轉述幾乎無法接受，他只能用憤怒表達，「住了那麼多天沒有用，早知道這樣也不用送去了，加護病房一天一萬多，既然沒路用了去拔管辦出院不要浪費錢…」面對這樣的事情，他只能這樣表達情緒，也不可能跟他的小孩說他多愛他老婆之類的，吵這麼多年，那愛恐怕也很稀薄了。去年他們大概去哪裡算命，說是屋子周圍的樹對媽媽不好要鋸掉，爸爸也真的鋸掉了好多棵樹，連比我還老的那棵含笑花都鋸了。屋子周圍的樹都好多年了，鋸起來很累人，即使過了半年，現在還在鋸，怎麼那麼多樹鋸不完。鋸再多樹也改變不了什麼，媽媽仍然醒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