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忙著安頓的這段時間，我即便是忙，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那些大大小小的表演。我開始變得焦燥不安。埋頭讀著老師在上課第一天便分發的書目，安靜的表面藏著了巨大的渴望：台北是夢想之地啊。即已來到了台北，怎麼可以只埋首書中，埋首於過於正經八百循規蹈矩的中文所？

於是，我決定啟程去尋找女巫，讓女巫施一段魔咒解開我心裡被壓抑的自由。

即然要尋找女巫，那就非得到女巫店一趟不可。人家打著“女巫店”的字樣做生意，裡頭是一個如何魔幻的地方，可想而知。陳珊妮陳綺貞雷光夏以至最近的張懸，都是女巫店裡多次出現的駐唱歌手。而女巫店藏匿在溫洲街的某條巷子裡頭。溫州街就在台大對面，女巫近在咫尺，尋找魔幻之地的程序就只是蓋起書本化個淡妝出門這麼簡單。

兩年前，我第一次到台北旅行，木焱領著我和b，在同樣是秋天的夜晚，迎著涼風走到女巫店門口。我記得我踮起了腳尖往店內眺望。黑色的玻璃掩蓋了裡頭的一切，連人的剪影也被鎖進了暗黑之處。除了些許暈淡的燈光被折射出來，只有陣陣鼓聲築起的節奏，大剌剌地從門縫逸了出來。但我忘了我們那時是因為身上錢不多了還是碰不上喜歡的樂團，所以始終沒買票入門。

後來回到馬來西亞，我就把“沒去到女巫店”這件事列為小小的遺憾之一晾在心裡。

上個星期，tcp的姐姐tky說要從上海來台北遊玩，tcp事先聲名說：“我姐姐要去女巫店”。好。我爽快答應，然後羞赧地告訴tcp我其實沒到過女巫店。

到台北近一個月卻依然未動身接觸當地的音樂及藝文表演這回事，對我來說不只是造成小小焦慮，還形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愧，我無法接受那個僅僅從一個熱帶房間遷居到另一個擁有四季的房間的自己。縱然我在這幾個星期所閱讀的書量已經是我在大馬的三倍，心裡有一大部份還是虛空著。越是安靜地讀書，潛伏生命底層的蠢動就越是強烈，像被下了魔咒的人，安靜地躺著卻其實正被陣陣念咒騷擾著難以安眠。

台北是個資訊龐雜到讓人措手不及的地方。如數萬顆霓虹燈照射般快捷的資訊和文化表演，總讓我這種剛從落後台北起碼十年的大馬前來念書的新居留者萌起了貪婪之心。我一直想著該如何讓這座城市滲透我，抑或讓我去滲透它。

好吧。既然有客自遠方來，就籍此機會，讓蟄伏近一個月（抑或實已是數年）的自己啟程去尋找心中的女巫吧。既然命中注定被下了魔咒，不如就直接進入到魔咒的中心去被包圍。我頹廢的唯美主義是決定不再抵抗所有的誘引，這是我唯一讓生命自在的方式。

中秋節前夕，我帶著tky和她的朋友joyce，隨便在小食攤吃點東西裹腹，繞過人們在店屋前臨時設的烤肉區（台灣的中秋人們幾乎不提燈籠只烤肉），進入溫州街以後再一條一條巷子去搜尋女巫的?跡.....終於，我們在繞行了三條巷子以後來到了女巫店門前。

店門口負責賣票的小姐要查了證件才讓我們買票進去。我以為那是為了優惠學生所以才需要看證件。原來不是，那是因為太年輕者不得入內。據說，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年輕人不被鼓勵夜歸，這座城市不眠的能量只開放給“成年”人。尚未成年的“小孩”最好乖乖在家讀四書五經，或計算數學題研究物理理論學英文，這樣才會對國家未來的發展帶來收益。文化和藝術，不管在什麼國度，彷彿總是得在文明的過程讓路給文憑。

推開鑲嵌著黑玻璃的小木門，我們一行三個女子，進入到把亮光全噬入暗黑的空間，隱約的燈光從另一道門與窗戶透過來──這是女巫店的玄關，是讓準備跳入魔咒泳池的顧客做好心理準備的?身區。?身區沿牆的四周擺滿了各式各樣向人們敞開雙手以示歡迎的活動傳單。但我們已迫不及待地推開了另一扇門。

門一打開，這下不只是鼓聲在喧囂了，領路的電吉他、扎穩節奏根基的貝司（主唱的聲音倒被樂器掩蓋得不那麼明顯）、全都一起湧入耳蝸，心跳頻率旋即加速，鼓聲模擬了心跳，充滿了整個身體。

女巫店裡沒有舞台，小小的店面看得出來已盡量擺了些桌子椅子，然後再在靠近吧台的地方騰出空間擺放樂器、音響以及演唱的位子。我們選了個最靠近樂團的座位，到吧台用票根換了corona，就坐下來聽歌。

當晚駐唱的樂團說了一串台語名字，我聽不懂，大概從他們的英譯名“silent talk”中猜到了其中的意思。但其實silent talk的歌一點都不寂靜，多數的時候他們是玩著俏皮的小雷鬼的。而主唱沙啞的聲音卻不是我非常喜歡的類型，沙啞得有那麼一點刻意，就是硬把聲音壓自喉頭再發出來那樣。倒是貝司手的俏皮和奔放讓人看了過癮。joyce聽到半途還忍不住轉過頭說：“他們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小動作。”是啊，貝司手邊介紹曲目邊捉起褲腳的小動作還蠻可愛的。

很多時候，到pub聽live band，我其實並不追求完美。現場的不完美恰恰是完美的。珍貴的是那種自由獨立直率的氛圍──一種讓情感直接自心裡釋放的暢快之感，而這過程因為一點也不迂迴而讓生命回歸到最直接的率真之中。

在女巫店，我注意到一個在旁負責調音響的女生。女生留著過肩長髮，沒燙卷過的頭髮看來也沒染色，著一件黑色襯衫、牛仔褲和一雙黑色帆布鞋，樸素但很有氣質。女生的存在讓我變得有點不專注，視線總是不時從吉他弦上移到女生的臉。女生看來眼熟，認真看清楚我開始懷疑那是一直在live house演唱多年而最終發了第一張專輯的張懸。但我只是懷疑，並沒有上前去确認。在那麼一個率直的地方，我想每個人都渴望著某種自由。

聽了大概一個多小時，tky和joyce為了赶上最後一趟捷運，我們匆匆離開，奔馳在依然有人在烤肉的大街上，我陪著他們赶路。我和兩個遠從上海前來旅行的同鄉，在捷運出口匆匆道別。突然間，我強烈地覺察，雖然我不在他倆的旅行行列之中，但我們同樣在旅途上。在台北的旅程中，在我第一次往女巫店探尋的時候，silent talk的表演並不特別印象深刻，倒是店裡人們臉上一?又一?的喜悅和光采讓我由心羡慕起來。

我獨自步行回宿舍的時候，中秋前夕的月亮垂掛在夜的帷幔，照亮了我每一個步履。回到宿舍，看過時鍾，已經是中秋了。而我的羡慕在月夜裡變成了一串香菇被我烤了來吃，營養而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