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Bill Brandt／Window in Osborn Street／1931─35年




當我只有六歲，已經知道爺爺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不是在睡覺，那叫死亡。爺爺逝世之後，我在我的夢境遇見他，都不會像以前那樣直奔他的大肚腩去摟著他。我害怕他來碰觸我的身體。幼稚園的老師沒跟我們說過，鬼魂和人存在於兩個不同的時空，所以兩者之間該劃清界限，互不相干互不往來。只是我卻似乎懂得那樣的禁忌，在夢中把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心裡暗暗唸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彷彿爺爺一過來，我也將變成鬼魂，回不來現實的世界。

爺爺埋了，我開始了解死亡。

那時我有一台鋼琴，擺在客廳的角落，鋼琴對上的天花板掛了一個鳥籠，裡頭養著一隻羽毛黑白分明的“吱喳鳥”。初上鋼琴課的我，很喜歡這台只有我控制得好的鋼琴。每一天，我都會翻開樂譜彈上幾個小時。琴聲咚咚咚響著，那隻“吱喳鳥”便和琴聲對唱起來，交錯的鳥聲和琴聲充滿了空曠的客廳。然而，我常在這個時刻想像爺爺的靈魂隱身站在我身旁，看我彈琴。他可能撫摸了我的頭髮，親了我的臉頰，可是我無法感受到那份觸摸，無法看見他。但“吱喳鳥”看見了，所以它不斷地唱歌，歡迎主人回來，想要和主人對話。

爺爺埋了，我開始害怕死忙。

祖屋外頭是一道寬闊筆直的公路，銜接著首都吉隆坡和蔚藍的東海岸。我們家在公路的這一邊，鄰居是一個辦雜貨賣的印度家庭。公路的另一邊零星建了幾間高腳屋，住著一些馬來人。我親眼目睹一個馬來女孩，朝著雜貨店喊她的父親，接著，她越過馬路，一輛飛馳的車子把她撞倒，她的身體被拋向十多公尺的遠處。然後，她父親就跪在一道長長的血跡的盡頭，抱著小女孩一邊哭一邊說著馬來話，他在跟上蒼對話。Tuhan，讓我的女兒回來！

後來，我在廚房聽見我媽和我曾祖母的聊天。大意是說，她們昨晚聽見鬼魂在公路對面淒然地哭號。從此以後，我在晚上睡覺時便開始想像人死了之後的情景。然而我無法想像，因為那是一個我害怕又一無所解的世界。我只是想像自己若不幸變成鬼魂，夜半會回到客廳去彈鋼琴。我連曲子都選好了，是莫札德的一首簡單的曲子，不斷重複的一組旋律，擁有帶人走向回憶的能力。可是我因為擔心那樣的舉動會嚇著了我母親，所以也把一隻貓想像在鋼琴上頭。我媽若哀傷地從房裡探頭，不會看見她心愛的女兒的靈魂，而是一隻佻皮地跳上黑白鍵的貓。

後來，我暫且找到一個讓自己對死亡不再那么懼怕的方式，那是在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畫過的一個短篇裡頭。他說，人要是作了一個屬於永遠的長夢，他的身體就會自然分解。那分解的過程沒有疼痛，人的記憶（意識）會永遠留在那個不再醒來的夢中。夢裡他如果是個探險家，有個美麗的妻子，他就只記得這些。夢的真實超越了現實，生而為人的痛苦就消失了。我其實也希望在死亡來臨的那刻，一個美好的長夢會隨著一道白光出現，然後不再經歷輪迴，不再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