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18 16:55:15Katle and Joe

「滄海藍田日月明,此情可待不惘然」 ──錯的人,錯的時代? / 福特萬格勒心得 (三)


想像的示意速寫 / Joe

福特萬格勒認為在指揮或任何音樂演出中,都會面臨抉擇。書寫文章也一樣,經常會走到岔路口──接下來有許多文脈可循,但只能擇一而行;因此,不免掛一漏萬。安塞美在論福老和托老的指揮觀點時,就說過,任何觀點都不免漏失一些東西,卻為另一個觀點所掌握。所以,這心得既然這樣表達了,必定失去較全面和相反的一些事實,這只有交給讀者補充和指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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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藍田日月明,此情可待不惘然」
──錯的人,錯的時代? / 我的福特萬格勒心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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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從兩則軼事談起。這是《福特萬格勒論音樂 Furtwängler on Music》英語編譯者Ronald Taylor寫的序裡提到的,非常具有畫面和戲劇效果:
【其一】
1911
年,25歲的福特萬格勒接受第一份重要的正式職位──盧貝克(Lübeck)的音樂之友管弦樂團。一位觀眾寫下的紀錄:
我必須承認,福特萬格勒的外表和姿態滑稽得無從形容。他像風車一樣揮動著雙臂,做出最恐怖的怪相,雙腿則做出另外不搭嘎的動作,給人整體上完全混亂的印象。但是,當音樂飄入耳際,所有一切都可原諒並置之腦後……結束時,掌聲震耳欲聾。沒有人急著搶先衝進衣帽間收回帽子和大衣,也沒有人匆忙離開趕搭最末一班火車和電車,沒有人有這麼一絲念頭;大家只是站在那兒,狂熱地鼓掌直到雙手痠痛為止。
【其二】
1915
年,福特萬格勒29歲,受聘為曼海姆(Mannheim)的指揮樂長(Kapellmeister)
音樂會結束後,他不會留在休息室接待仰慕者,或接受富人觀眾的祝賀。他喜歡獨自一人靜靜地離開劇院,穿過黝暗的街衢走回公寓,然後帶著狗沿萊茵河堤漫步,同時沉思著晚上的音樂。他曾經形容自己是「一隻獾,喜歡爬回自己的老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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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後,我陷入冥想,編織了一段電影畫面:
鏡頭一:
近景。約
30度仰角攝影,從音樂廳走道拍攝的靜止鏡頭,顯示由近到遠全體觀眾起立熱烈鼓掌和喝采。遠處舞台上福特萬格勒正轉身離去。
鏡頭二:

掌聲持續但減弱中。畫面溶接到俯角特寫跟鏡頭:磚石路上反射微弱的街燈。逆光走動的雙腳背
(膝蓋以下西裝褲和皮鞋),旁邊跟著一隻狗。
鏡頭三:
A.近景。萊因河畔。河水拍打堤岸。(掌聲漸弱溶接斷續的潮水聲)
B.
鏡頭往上搖。中景。穿著西裝長大衣的男子牽著狗站在堤岸旁注視遠方。朝同一方向,狗靜靜地坐立。
C.
鏡頭推近。看清楚男子的臉。
D.
鏡頭弧形橫攀到男子後方逐漸拉遠。(背景音樂漸漸浮出:福特萬格勒指揮的貝多芬田園或任何一曲的尾聲。)
E.
鏡頭靜止。大遠景。鏡頭從高處俯視。依序:空地、男子與狗的背影,萊因河,對岸,20世紀初的歐洲城鎮點綴些微燈光。山脈起伏的黑影。天空。天空佈滿星群和微微雲絲。人與大自然盡入眼底。    (音樂結束同時畫面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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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萬格勒漫步時,沉思著音樂,他如何沉思?而內容又是什麼?
最近在網路看到一段談瀕死經驗的影片。片中一位印度婦女 (依她的宗教信仰) 回憶死後到了天堂,發現在那兒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同時看到過去與未來以及未來的諸多選擇和可能。這是一種完整的時間體驗。我們一般人唯有在美感 (或宗教) 經驗中才能體會到這種所謂共時性 ( simultaneity) 的存在狀態。其中所有歷時(線性)的事物呈共時(同時)的存在。譬如:以莫札特的天才,作曲可以一氣呵成,或者聽過得曲子,過耳不忘;這都是他能以共時的狀態掌握整部作品。他還可以隨時抽取一段歷時的過程來細究。

這就是福特萬格勒漫步時,沉思音樂的方式。他可能回味剛才的音樂會,對他而言,那一整場(上半場和下半場)演出就是一件完整的音樂美感創作之旅。在那過程中,他將作品和他個人當下因各種內、外因素促成的感受融和在一起,呈現出新的面貌,以抒發、解決當下的情境與困境。譬如:1947525,他通過「去納粹化」聽審後,第一次復出時的演出;上半場貝六,下半場貝五。在他而言,那是藉音樂對自己存在狀態的宣示,同時也是藉著分享一己的體悟,對戰後德國全體人民的撫慰;或時至今日,對所有歷經挫折苦難心靈的撫慰。他或者回味共時的整體音樂,或從其中抽取任何片段細細品味、推敲不足之處,尋思改進之道。這樣必然深入到存在的內裡,反省與檢視心靈的內部。1947年首度復出演出的下半場貝五,從第三樂章轉到第四樂章的過門,他突然停滯在盤繞的旋律上一再拖沓無法推進。不知道他最後是如何解決的?是暫時放下指揮棒,再重新從某小節開始呢?還是如錄音中所顯示,迤邐許久之後才攀越內心的阻隔?若是前者,多麼希望聽到那中間停止、接著再繼續的魔幻時間狀態。

如果我們設想他在這場音樂會後,一面漫步一面沉思,他會怎麼面對那沉痛難了的時刻?那身為專業的指揮家,理當不受個人感情所左右的時刻?但,他在那幾乎崩潰的一刻,必定正與自己戰鬥、掙扎──回顧戰時與戰後所遭遇的一切否逆,他失常了嗎?不過,他終究接納了自己、而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我的音樂、和生命緊緊相扣的當下真實的音樂表現。於是音樂一躍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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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萬格勒的一生,可以拍成一部非常精彩的電影。它不只是一部傳記,而是透過福老的一生狠狠批判了20世紀──人類史上最殘酷墮落的世紀:兩次大戰的死傷恐怕超過所有歷史戰役的總合;尤其二戰中納粹屠殺猶太人、以及日本士兵屠殺凌辱中國人,人與人性的價值完全被抹滅,逾越人性該有的限度。再看看戰後美國的種種作為,以越戰為例,對大地與異國人民的殘害,迄未消止。21世紀理當成為批判和反省的時代。也許,對人性還懷著善良的寄望和實踐的19世紀才是我們該承接的傳統。而福老正是以19世紀的靈魂與教養面對20世紀荒謬的情境;他或許是唐吉訶德式的英雄,不那麼具有神話史詩特質,但多少是悲劇式的英雄,以他的觀點和立場,用音樂之矛,撞擊20世紀的風車巨妖。

該有這麼一部電影,做為21世紀人類撥雲見日、重見曙光的代表,還給福老真正的歷史定位。他的過世,因為累了、放棄了。1954年,20世紀過了泰半,全部的文化、科學走向求新求變、全面拋棄舊價值的狀態。福老一定覺得心力憔悴,看來這一切無可挽回了。而且,他能做該做得早做完了。任何一場演出,他說的不都是一樣的心意──活啊,活在當下,當下那真實靈動的生命,無論悲喜、無論否逆!

他在早在15歲時的信裡說過:
「我知道,歷史最令我著迷,尤當觸及特殊事件、傑出的人物、或特殊歷史時期的進展以及它影響那人物的方式。有些時期令人惶惑不安,充滿外交謀略的爭論,這令我想到一群喋喋不休多嘴愛辯的婦人;但整個時期的發展卻在別處,在人們夢想不到的領域。」(寫給初戀情人貝兒塔海德布蘭 Bertel Hildebrand 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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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福老的音樂在他身後依然令人神往,真正的原因不在一切外部的形式變化,而在於他音樂內蘊的人性觀、生命觀和價值觀。這才是他音樂真正感人和迷人的地方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