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正專欄】或許, 這才是管管應該走的方向!/ 我的足跡10/台灣名詩賞析2
北宋,郭熙,樹色平遠圖 (局部)
【我的足跡10/台灣名詩賞析2】
或許,這才是管管應該走的方向!
——析評管管詩<空原上之小樹呀!>/周寧
【按】:
書寫這篇<賞析>出於偶然。1970年代,是廣播當道,廣播界名人幾乎人人耳熟能詳,「警察廣播電台」的羅蘭女士主持的節目「安全島」,收聽率執牛耳地位。有一回,她在節目裡朗誦管管的詩:<空原上之小樹呀!>,我整個人被吸引了。她柔美而富有感情的聲音,配合背景音樂,使得詩作毫無阻滯進入我的心魂,感動的難以自己。隨後,記下翻湧於心的點點滴滴,寫成此文。當時年輕,提筆便信口雌黃,不知天高地厚,現在重讀,頗感懊悔。留存檔案,時時省思。
文章在《中外文學》刊出不久,管管夫婦(當時管夫人袁瓊瓊以筆名「朱陵」聞名文壇)大肚能容,來電邀約便餐,交了朋友。這是發生在1973的陳年往事了。
‧引言
我頭一次讀到管管<空原上之小樹呀!>,就被它打動了,這是一首具有何等力量的詩啊!我一面唸誦一面想:假使這就是現代詩所發展的方向,我們怎麼能拒絕它?
就管管一貫風格而言,這首詩非常不同於他往常表現的。他以極淺白的文字,碰觸了極深邃的內心世界,並在有意無意間飄散出清淡的哲味,使人於吟哦之餘,跌入沉思。
管管的詩,自有他粗獷的風格,意象豐富,文字更具音樂性。他跟別家詩人一樣,喜歡「扭斷語句的頸子」。檢視各家現代詩作中,金句極多,例如:
「那時月亮正用雙手將整個的海舉起
而貼於頭頂之上的天花板上」(管管:<碑>)
「我很獸,我很漢明威」(洛夫:<我的獸>
「我曾夫過、父過、也幾乎文化過」(鄭愁予:<旅程)
詩人們視此為典範,每每在其中流連忘返。我不否認這也屬「美」的表現,有時也韻味無窮。但若經年累月為發明「金句」,斲傷了詩的本性。若為了刻意尋覓,卻斷送了意境經營,那就得不償失了。我深信聰慧的詩人,會認清並珍惜這一點。如果過於戀執這類技巧,忘了詩的質素不是建立在花俏的賣弄,又怎知有一天它不會變成一如當年曾經被「它」埋葬的、那種傳統表現方式的命運一樣,成了埋葬現代詩的墳墓?
君不聞——
連「革命是依其自己的步伐向前推進,到某一時刻就發覺自己不但不再是革命的了,並且成為惹起其它革命的原素」,歷史推動的進程,竟然是如此弔詭。
也許,現代詩向傳統挑戰,點燃革命的火炬之後,現在正好到達尷尬的時刻;也許,這句話剛巧詮釋了「年輕的時候我不敢太激進,因為怕年老時變成保守者。」
某些一度視傳統如巨毒的現代詩人,一旦發覺自己已成為傳統最新的部份、暴露於刀光劍影之下時,也終於拿起盾牌為維護生存而戰了。
其中的道理並不難懂,因為在年輕時代曾殷切擁戴的真理,早已被繼起者作為常識吸納,他們是以前輩既有的成就為新的起點。一度曾是你自以為獨創之見、而這獨創之見在今天充分發展之下,一方面暴露出它本質內所隱含的缺點——這些缺點在未獲充分發展之前是極微小、或是不曾被發覺、或是不予重視的,但到現在它卻顯得太大、太嚴重了;另一方面,由於結果上的偏差,成為後起之秀攻擊的對象,以便做為修正他們未來發展的依據。
因而,一個更年輕的介入者,以你當年那種反叛的熱情向你舉起了義幟。只有最頑固的保守份子,才會拒絕滌洗他的靈魂。
詩裡濃鬱合宜的禪味,也常是管管作品的特色,試讀韻味無窮的<荷>:
「那裡曾是一湖一湖的土」
「你是指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鎮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不,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洛夫說:「管管詩語言的特色,在把各種事物作非邏輯的組合,而能在其間產生一種新的美學關係。」<荷>在表象的錯綜之中所呈現的美學關係,確實讓現代詩擴大了賞析的縱深。但,一首詩的耐人尋思,並不一定非以晦澀來表現不可,淺顯易懂的文字,一樣能扣人心弦。
下面這首管管的<空原上之小樹呀!>在他所創作的作品中,非常特別,不知是否這才是管管應該走的方向。
‧原詩
空原上之小樹呀!/管管
之一
1.* 每當吾看見那種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
2. 在風中
3. 在日落中
4. 站著
5. 幾株
6. 瘦瘦的
7. 小樹
8. 吾就恨不得馬上跑到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
9. 望
10. 雖然
11. 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吾又會看見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
12. 在風中
13. 在日落中
14. 站著
15. 幾株
16. 瘦瘦的
17. 小樹
18. 雖然
19. 吾恨不得馬上跑去
20. 雖然
21. 雖然
22. 那另一個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
23. 也許是
24. 一座
25. 塔
26. 雖然
27. 那人
28. 越跑
29. 越小
30. 像一隻星
之二
31. 每當吾看見那種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
32. 在風中
33. 在日落中
34. 站著
35. 幾株
36. 瘦瘦的
37. 小樹
38. 吾就恨不得馬上跑去
39. 與小樹們
40. 站在
41. 一起
42. 像一匹馬
43. 或者
44. 與小樹們
45. 站在一起
*原詩並無阿拉伯數字編碼,為方便分析引述,不得已添增。
‧解說
這是一首樸實無華的詩。
這是一首帶有非常濃厚感情的詩。
這是一首好詩。不帶一點兒現代詩的通病,既不晦澀,也不怪誕,它吐述著內心一般難以排解的鬱悶,一些遠遠的、似乎不可捉摸而又近在眼前伸手便可擷取到的、經常牽掛心頭的迫切的嚮往。
這是一首能使讀它的人,從心底泛起漣漪,並被它所湧現出來的情感激動的坐立難安的詩。它讓人心理充塞著大片寂寥,恨不得放聲痛哭,偏偏又有著一種情感牽制著讓人哭不出來,又覺得哭——這一點點淚水,又能傾訴多少相思呢?有位朋友讀了這首詩之後說:「我看第一遍就它打動了,也給我那種和小樹站在一起的欲望。」
整首詩一共46行,分成兩部份:「之一」與「之二」。在這兒,先試著將它逐句、逐段詮釋,然後設法使全詩的中心意義浮現出來。
〔第一部份〕:
「之一」分成長短不等的七個段落。
首段1到8行,旨在鋪陳一個背景,使讀者心底興起一個畫面並與之契合:我們彷彿身處空曠的原野,太陽正斜斜西下,而風冷冷吹著。就在這個時候,忽然瞥見在遠遠的天邊,怯怯地立著幾株瘦弱的小樹,在整個廣闊的蒼穹,它們多麼渺小孤獨,生命是那樣微不足道,卑弱且輕賤;但,它們卻予人傲然不屈的感受——因為在它們孤弱的身影裡,有一股堅貞的力量從身子裡用力冒出來。無懼於風雨,無懼於即將到來的黑暗,勇敢地挺直腰桿。
每一位讀者面對這等情景,恐怕都會情不自禁地興起一個念頭:
8. 吾就恨不得馬上跑到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
去陪伴它們,和它們一同翹首向無盡的未來眺望。小樹有小樹的心情,小樹有小樹的欲望——也許並不是我們能懂得的,除非我們也變成一棵小樹,站在這天邊的空原上,那時我們或者會讓心底的秘密互相交流,一起朝向未來仰首——
9. 望
望,望什麼呢?
望,能解決什麼呢?
在空原上,能使我們心靈為之激動的是什麼?什麼才是我們共同的命運?
望,就這樣成為一種姿勢、一種習慣嗎?
望,它意味著什麼欲求被壓抑了?
第三段10到17行,以一句「雖然」把整個背景再浸潤一次,以「在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作為新的眺望點,使景像在時空裡得到深遠的延伸,把小樹視線盡頭的小樹襯現了出來,形成從有限(點)到無限(面)、開闊的胸襟與大自然契合的「悟」。那些小樹們與這些小樹們,也許有著一樣的嚮往,而那些小樹的視線盡頭處挺立的另一些小樹,也有著他們的嚮往;而這些,除了在詩人的心中顯現外,又有誰懂得他們呢?
一程又一程地,豈不成了無盡止的追尋了嗎?披星戴月地一山翻過一山,我們始終空著手,奮進的熱情被命運播弄著,人的努力只添深了蒼涼之美嗎?難道真如羅曼羅蘭所哀嘆的調子:「空虛啊!生命!」而,我們的不屈,又具有什麼意義呢?我們原本只想和那些最孤單、最虛弱、最無助的、也是最堅韌的生命結合起來,一同肩荷起沉重的命運。但是,當我們跑到他們的身邊之後,卻看見更遠處仍站著另一個瘦瘦怯弱的身影……。
人類天生的憐憫心,使我們身不由己地奔跑到他們的身邊,去分擔他們的憂苦和寂寥。因此,即使有時誘引著我們前去的不是「小樹」而是一座「塔」、一個幻影,我們依然無法停止步伐,「恨不得馬上跑上去」獻出一己的熱情。
甚至於,在最後「不動的自己」看到自己——
28. 越跑
29. 越小
30. 像一隻星
〔第二部份〕:
「之二」分成三段。
「第一段」只是重覆那種恨不得立刻跑到小樹的身邊,去分擔小角色們的哀憐命運,所強調的是獻身的入世精神。詩人必須瞭解他的不朽不是建構在自以為是的象牙塔裡,與一般的生命絕緣;而是來自對人類萬物深切的關愛,是為了他們,是和著他們的心聲吟唱,訴出他們內心深處的哀愁、歡樂和願望。
管管的這首詩,確切地把握了現代詩人常忽視的普遍的人性經驗,拓展了創作的領域。
這一段的重唱,將詩裡的悲劇感,添加得更濃更深,我們被引入一個雖經竭力奮鬥、依然空無收穫的處境,滿懷落寞與無助。當我們想使生命變得更充實、更有價值——去追尋一種理想生活、一個神聖的目標——但並未能一償心願。我們追逐、奔波,始終沒有結局——難道這就是結局?
在這場沒有盡頭的追尋中,管管在暗示著什麼消息呢?遠遠天邊的空原上的小樹,會是目的地嗎?若遠遠天邊的小樹們不是目的地,那麼真正充實我們生命的,恐怕只是追逐的「路程」而已。
在追逐中,我們成長、茁壯、圓熟,然後凋謝——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人的價值,就在周而復始中,樹立尊嚴,發出光芒。
「第二段」則是整首詩的擎天一柱,為我們提供了兩種抉擇:
其一,或像一匹馬(或如一顆星),追尋至油盡燈枯;
其二,或做一座塔,與小樹們站在一起,不再流浪天涯。
每位旅人都可自行抉擇,或此/或彼都有值得敬重的理由。
「塔」和「馬(以及星星)」是兩個對比鮮明的象徵,一靜一動,意謂著人類面對嚴酷的命運挑戰下的回應,兩種答案都帶著淡淡的悲劇意識。
假使——我們甘願成為一座寂靜之塔,那麼就意味著與命運之神妥協,接受衪的安排,安然地與小樹們站在一起。因為人的本質如此平凡,絕大多數的人都歸於芸芸眾生。平凡的人不如安份於平凡的命運與生活方式,不必妄求非份之想,過一種與自己相配的日子,這就是「幸福的真諦」。
假使——我們不甘心被鎖銬了雙足,內心嚮往著駿馬奔馳的英姿,不願停頓下來守著幾株小樹,放眼天涯外未知命運的挑戰,那麼就向前奔跑吧!小樹固然是催動前進的動力,但它只是動力了,再也不能讓我們停頓(前面還有小樹啊!)。在這,樹是樹,我是我——是永不滿足的我;在奔逐的行旅中,歌頌生命的奮進與超越。
「第三段」只有兩個字——哭泣。
這兩個字,使得詩裡積鬱之氣找到出口,似若在對造物主表示無言的抗議,以淚水表徵選擇「塔」的妥協與慰藉;或是選擇「奔馳」的勇敢與悲壯。放棄自由自主的追逐,當然是痛苦的割捨,但安定下來即可不再遍嘗浪跡之苦;一失一得,亦憂亦喜;兩種心情,在淚水的閃光裡,全融成一片了。
關於詩的形式,有兩點值得一提。
一是幾個「雖然」用的絕佳。雖然——透露出意猶未盡、透露出一些消息、一種無可奈何——但也完成了詩意的前接與引申的作用。更可貴的是,藉此形成了特殊的音樂感,若用管管的鄉音吟誦,那濃濃韻味足可繞樑三日。這證明了一點:音樂感的要求,有時並不需要嚴格的押韻才能捕捉住的。
一是管管利用形式的排列,巧妙的把詩意作了詮釋。我的意思是說,他利用形式詮釋了自己的詩,而感覺不出刀斧之痕。
請看以下兩段詩句排列,便可一目了然:
39. 與小樹們
40. 站在
41. 一起
與——
44. 與小樹們
45. 站在一起
同樣是「與小樹們站在一起」八個字,整個感受卻全然不同。前者,是與小樹們分列的,是肩並肩站著,有一種隨時準備出發的味道——像一匹馬。而且也給人「物我兩境」之感,是「樹是樹,我是我」,各自獨立。而後者,則與小樹們「合而為一」(這就是「塔」的命運了),步入「物我合一」的境界,使兩個生命結合起來,共同承荷未來的悲歡歲月,而以「哭泣」表達內心最大的感動。
全詩在意境上帶有一層薄薄的蒼涼味,是讀者於吟哦之餘,不能自己的原因吧!詩中,「小樹」是個啞謎,誰能解開這啞謎,誰就可領略它的奧妙。我相信讀者心中都有著自己的「小樹」,只是它並不叫「小樹」,而是由你命名的某種存在,當它和「小樹」凝合時,爆發力是非常巨大的。
<空原上之小樹呀!>好在境界高,韻律簡而奇,而且還帶有雋永的弦外之音。
詩裡的「吾」,跟世上所有人一樣,常常必須在「塔」與「馬」之間抉擇:
——如做一匹飛馳如星的馬,在奔向不知終點的冒險生涯中,以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和命運搏鬥,在在顯現了人的尊嚴與價值;
——做為一座「塔」,則是放棄了昂奮的超越,回歸人的本我,以整個生命融入周遭芸芸眾生之內,這是需要更多的自我犧牲和高貴的勇氣。
我想,我們在兩者之間,都必須面對一次次的反省、取捨與掙扎吧!
‧結語
詩人畫家楚戈曾感慨於詩壇風氣,說了一句很誠懇的話:
「我想現在不是寫詩的人自己對罵的時候了,大家在難的題材下,寫出平易近人的詩,應屬更為重要的事情。」
有些人認為「詩不是群眾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我相信很多人(包括我)都會同意。但,這句話說得不夠完整,只講了一半真理,詩的另一半真理應該是「詩也是群眾的」。楚戈說的「平易近人」,也許並不是指「群眾化」,但若一首詩「老嫗能解」,它當然是群眾的。
一首真正的好詩,它所擊中的心弦,絕不會只有極少數深鎖象牙塔裡孤絕的靈魂,而是能為眾多讀者群體所領會,從各自閱讀體驗中,喚醒記憶中的經驗,並因此享受到使心靈為之悸動的新體驗,甚至有時因一首詩,開啟了天性的靈竅。所以,「平易近人」或可作為摘除現代詩最為人詬病的晦澀病灶的良藥。
我們深信以管管的閱歷、個性和成長背景,必能為現代詩找到變革之路,像<空原上之小樹呀!>就讓我們很容易親近它,接納它,愛上它。
我們多麼希望,有朝一日「大家告訴大家」,管管實踐了他的諾言:
每當吾看見那種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
在風中
在日落中
站著
幾株
瘦瘦的小樹
吾就恨不得馬上跑去
與小樹們
站在一起
不論是做一座塔或是一匹馬,已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你已加入行列。從此,他們有了關懷者,而詩人也不必擔憂孤獨空虛的存在了。
——原載《中外文學》1卷10期(1973年3月出版/顏元叔主編)
很棒的詩
也令人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