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壇的蕭邦──讀周邦彥的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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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因為看牙，常需搭乘捷運來回。鑒於車上無論枯坐或枯站都了無意思，於是想找一本遠流出版的口袋詩來看。找來找去，去掉眾所皆知的幾位大家，還有一些只知其人卻不知作品的大詩人，在其中隨手撿了周邦彥詞選。
周邦彥是北宋詞人，於北宋潰亡前幾年過世。自來看重蘇軾、陸游、姜白石等融會人生道理或關心時局的曠達、豪放之作，印象裡一直以為他是唯美派的詞人，也就不稍一顧。看看序裡的解說，譽為宋詞的集大成者，好吧，就選了他。怎知讀後大為驚嘆。

第一個印象，天哪，多像電影的鏡頭移動或剪接，一個又一個空鏡頭，借寫景物來寫情，頗有導演米開蘭基羅‧安東尼奧尼和侯孝賢的運鏡意味。而且層層推移，摹寫的全是莫可名狀的心緒(mood)，說抽象又在在呈現在具體的形物上，這些內心獨白完全沒有說教式的大道理，充滿現代人的對際遇的感時傷逝之情，這是我第二個印象。因為這樣，他的寫法幾乎直接碰觸我們每個人鮮活生發的內在世界，引起「知我者美成乎」的讚嘆 (周邦彥字美成)。

至於為什麼比之為中國詞壇的蕭邦呢，這純粹出自一己的相似的經驗類比。
大概三、五年前，蕭邦除了他的夜曲和前奏曲集之外，喔，還有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的其中一段輓歌之外，對我來說他不過是個小品鋼琴家而已。要到這些年進一步接觸他的作品之後，才感受到他的偉大和感人之處，與蕭邦類似的還有李斯特。
兩位浪漫派大將一婉約一抒放。而蕭邦之婉約浪漫有近於美成者，故擬以相比。而詞人不就是音樂人嗎？

當我在捷運上讀美成詩詞時，為便於日後重讀，每遇佳作便折頁為記。不料讀完發覺幾乎整本書頁都被我摺了角。實在，每每讀完深獲我心的好詩好詞，心中狂喜唯有藉小小的折角發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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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我們看看他第一首讓我驚艷的詞──〈丹鳳吟〉

迤邐春光無賴，翠藻翻池，黄蜂游閣。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生憎暮景，倚牆臨岸，杏靨夭邪，榆錢輕薄。晝永惟思傍枕，睡起無憀，殘照猶在亭角。

況是别離氣味，坐來但覺心緒惡。痛引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消鑠。那堪昏暝，簌簌半檐花落。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此時此意，長怕人道著。

有些驚艷之處在於古今辭意的不同，在現代意義的聯想下，便顯的十分叛逆。例如第一句：
迤邐春光無賴，之中的「無賴」一詞，原指百無聊賴、慵懶的意思。迤邐春光，原是明媚撩人充滿生意的，到了詞人的手裡卻變為無聊春景，再加上現代的涵意，更有端的無理的邪意。
而翠藻翻池更是令我眼眸為之一亮！這翻字是啥意思啊？映入我眼簾的是相當清楚的視覺經驗──記得在士林官邸看到的水池異景──池中除花草暨其倒影外，還有一些綠藻，在反光下綠得帶白，就像葉子被翻了面一樣，那樣的感覺再加上水中倒影，真好似水池被倒反了、翻轉了！同時也有喧賓奪主、反賓為主的意味。
至於黃蜂游閣，多麼煞風景啊！我們在閣樓亭台裡閒賞之際，突然飛來黃蜂，牠倒自在翩翩，我們卻不勝煩懼啊。

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
早上一陣狂風，吹得柳絮亂飛打到簾帷上。想想看，一早風起柳絮亂舞輕點簾幕，就像如麻心亂一般，此情此景多麼傳神！

生憎暮景，倚牆臨岸，杏靨(一ㄝˋ)夭邪註一，榆錢輕薄。註二
到了傍晚，連暮色都令人厭煩，紅色的杏花和白色的楡錢，倚著牆頭面對河岸，在薄暮的光線下紅杏的姿態顯得婀娜佻艷，白楡則輕浮放蕩。這兒輕薄一詞既寫實，言榆莢似錢又輕又薄，又有輕浮的雙關語。平日覺得美艷潔白的花葉到這個時辰和心境，都變了樣，有一種超現實的失真感。

晝永惟思傍枕，睡起無憀(ㄌㄠˊ)，殘照猶在亭角。
這無聊煩躁之感，反嫌惡起白天的漫長，只想靠在枕上睡一覺。醒來後依然無所事事、無從打發心緒，夕陽還照在亭子的一角，這煩人的白晝還沒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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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是别離氣味，坐來但覺心緒惡。
下段開始點出了難以言說的心緒來由。那些惱人的景物，再加上離別的滋味，想坐下來安頓心思，不料心情更壞。滋味而說氣味，現今看來多了一種感官向度。

痛引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消鑠。
想借酒澆愁，怎知酒和愁思一般濃稠，無法消除啊！痛引兩字用得好；消鑠亦然，鑠有頓然消失之意。

那堪昏暝，簌簌半簷花落。
怎麼受得了天色昏暗啊，只見屋簷下近半的花紛紛飄落。簌簌是花掉落的聲音。原本白天難熬，不料到了晚上依然時辰難過啊。

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
到最後才點明離愁的壞心緒是為誰。啊，那雙化妝時調弄化妝品的柔軟潔白纖手，甚麼時候才能再度牽握呢？

此時此意，長怕人道著。
結尾含蓄拈出這段思戀似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將之暗藏於心，又加深的全詞的失落與無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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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不自量力，做了畫蛇添足的解說，最後還是請各位回頭細讀、細品原詞 如電影空鏡頭的 言外之意吧。

                       
周邦彥〈丹鳳吟〉

迤邐春光無賴，翠藻翻池，黄蜂游閣。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生憎暮景，倚牆臨岸，杏靨夭邪，榆錢輕薄。晝永惟思傍枕，睡起無憀，殘照猶在亭角。

況是别離氣味，坐來但覺心緒惡。痛引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消鑠。那堪昏暝，簌簌半檐花落。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此時此意，長怕人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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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註一：夭邪：ㄧㄠㄒㄧㄚˊ，不正，多指女子體態佻冶婀娜的樣子。宋‧陳與義‧清明詩二
              首之一：「街頭女兒雙髻鴉，隨蜂趁蝶學夭邪。」或作「夭斜」。
         ( 網路教育部國語辭典)
註二：榆樹未生葉時，枝條間先生楡莢，形狀似錢而小，色白成串，俗稱榆錢。
              (  摘錄自：遠流《周邦彥詞選》/ 劉斯奮 / 選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