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3 17:55:34Katle and Joe

周浩正專欄 ■「壹兵法」習題作業1 / 《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9


石濤自畫像 (種松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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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
9

 「壹兵法」習題作業1

──理念先行我的編輯心法(4

              「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

                            ──《石濤畫語錄》第七章

             「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

                            ──《維摩詰經.不思議品》

             「一畫開天。」*1

                            ──「伏羲廟」匾額


親愛的朋友:

    某日清晨,我剛打開Skype,出版界的K君在網上呼叫我。

    有相當時日,我沒看到他上線時的亮點了。他的事業正值巔峰,不可能像退休在家的七十「宅」翁──我,時時掛在網上。對我們這些上了年紀又愛上網的老傢伙而言,網絡形成了新的交誼廳。還好,我尚知分寸,不敢隨便騷擾他人,就像客居美國西雅圖市的徐喚民女士(筆名雨僧,六○年代著名記者、作家,曾以《大豆田裡放風箏》一書聞名文壇)曾跟我說的話:「浩正啊!每次上網,看到你在SkypeG-talkMSN的燈亮著,知道大家都安好無恙,就寬心多了。」除非有事,我們才會呼叫對方,否則就讓那亮晶晶的小點兒陪侍一旁。

    我們是好幾十年老交情了,她先生周長生是我高中同學,也是最要好的朋友。當她看到我上網的燈亮著,慶幸老友雖年邁而仍能悠遊網海,享受人生最後的甜美時光,頗為我高興。我常向朋友轉述她的話,來表達老人該有的自制和網路禮貌。同時,我也以這種心情關注和我有直接連繫的網友──不搭訕,只默默關心──這或許就是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K君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出版界認識的小友,他多才多藝,既搞出版也辦雜誌,都做得轟轟烈烈。這陣子網上不見蹤影,我猜他若非工作繁忙,就是蒐集資料去了。這回,他在Skype現身,說道:

    「周爺,月初我跑了趟歐洲,前天才轉從日本回來,看了您<關於「學習」>的信,感觸良多,我都快忘掉自己年輕時是怎麼一腳跨進編輯這一行的。不過,今天不說它,今天我是來抗議、也是來請託的。」

他的話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問他究竟抗議什麼、請託什麼?

    「周爺,請允許我說句逾越分際的話,您所寫這些信的內容,對我而言,頂多是預警或提示作用,您不說破,我遲早也會留意的。倒是您很早之前談到的『壹』,那是您的創見,可惜談得不夠透徹,吊足我的胃口。所以,拜託您老多談談,讓我有機會跟您一起溫習您獨特的『壹兵法』。」

    啊!原來是這樁事!我還以為什麼事為難了他。

    他的話驚醒了我,確實是我忙於理解眼前科技帶給出版的巨變,試圖找出編輯人的因應之道,而把原先書寫順序給擾亂了。這一耽擱就好幾年過去了(我是從20041月開始動筆寫這些信的),倏忽之間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但關於「壹」之種種,我並沒忘記,始終忽隱忽現於字裡行間,不敢或忘。

    不過,我應該先坦誠告白,「壹」談不上「創見」兩字,我本身也是個摸索者,只抓了片瓦,用來整理蕪雜的、極其個人化的編輯經驗,納於可便宜行事、勉強自圓其說、自我指導的簡明系統。別人是不是適用,我是存疑的,它唯一的功效是提醒大家,人人都可以建立屬於自己的「工作指導原則」,它也許似「壹」,也許以另一種面貌呈現,而且只歸屬於你個人私有。

    在我私有的「壹」之下,並無新事,用來運作的全是老東西,但因以「壹」切入,對我來說,就舒卷如雲了。K君為了方便溝通,將它簡稱作「壹兵法」,我就順應他的思路,把他的要求當成功課,繳上第一份作業吧。

     關於「壹」,以前談過一些2。我對「壹」的領會,是從石濤的「一畫」開悟的,它教我學習如何從某個使命(工作目標;任務)「整體性」的寬廣角度,去理解並掌握何謂「使命的全貌」,再從全貌中定位手邊的工作,覓尋生存最佳方策。這個全貌,不全然是眼睛所見的實體,它有時透過策通力、發想力、凝聚力、整合力與製作力,預見一個即將誕生的、未知的、新的生命體,經由我們的實踐,呱呱墜地。

    唯有掌握了整體的全貌(壹),細節(局部;實施細則)才有意義;在這背景下,尼釆的智慧之語(對於整個組織而言,美麗乃其餘事)3,才顯出他是多麼睿智。

    但,把這個觀念移入出版與編輯的工作脈絡時,「壹」又是什麼?

我在<關於「編輯」>信中,將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的名著《管理學》中讀到一段描述三個石匠的故事4,編撰成一則小品,說明我所追尋的境界:必須找出最愛、最具想像與發展潛力、最少競爭(無人地帶)的領域(壹;範疇;願景),用產品構建「不競爭」的優勢。而,領域與完成領域佔有之間的關係,恰如拱橋與構成拱橋的石頭(材料)之間的關係5

    拱橋,象徵訴求的理念;石頭,則是實踐理念的具體內容組合。兩者相互支持,才能屹立不搖。

    當然囉,世上難有絕對性的壹(整體),壹的現實性是相對並存的。所以,某個報紙副刊主編心目中的壹和雜誌主編心目中的壹、出版社主編心目中的壹──甚至每一位編者所認知的壹,都各有異同;而每一個推動的個案,也都各有它追索的壹。關於這些,希望在後文中能有交代。

    對我來說,「壹」像是孫悟空使用的兵器「如意金箍棒」,是「可伸縮自如」的、鮮活的概念。

    以雜誌編輯來說,負責編務的人,首要之事是問:我們為什麼辦這本雜誌(使命)?有沒有競爭者?若無,利基能支持長期發展?若有,在哪裡?有多強?能取而代之嗎?我們想透過雜誌傳遞什麼內容給讀者?所訴求的讀者群會大到足以讓雜誌長存?

    辦雜誌,總得先搞清楚使命是啥,然後在這基礎上廣搜敵情,再針對現況及後續發展(佈局),研擬方策(編輯方針),強固/擴大讀者群,以求使命必達。理念與實物的兩端之間(空白區域),就是編輯可用心之地。

    使命,經常透過方向性的理念陳述,充分表達出來,目的在「找出並佔據一個生存利基」。我們判斷某本雜誌有沒有生存機會或欣不欣賞某本雜誌,常依理念層次做為判斷的第一依據。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在他回憶錄《旁觀者》6,談到與美國「出版大亨」亨利.魯斯7交往時,魯斯常徵詢他對編輯這行的看法。他說,魯斯對他評估該不該支持一本雜誌誕生的觀點,非常信任,杜拉克認為「任何一種出版刊物是否能成功,第一個要考慮的,不是資金,而是編輯作業──編輯方針是否正確?如果正確,提出這個企劃的人是否能勝任編輯工作?之後,再來看財務數字方面的問題」。8他所提出的建議,做編輯的剛好可用來反省,例如,對某些企劃案的評語是:

    ──很棒,不過晚了五十年。
      ──編輯方向大抵正確,但是提出企劃案的人,無法實現目標。

    《旁觀者》此書,雖然成書於1994(寫作年代更早),但杜拉克對雜誌與出版的見解仍不容輕忽,他提醒我們「採用昂貴的生產、郵寄方式,生存必定會受到威脅……而電子雜誌終將成為事實」9

假使你決心投身編輯行列,並希望有朝一日肩挑重擔的話,杜拉克寫的書,切勿錯過,特別是《旁觀者》──你會讀到使心靈澄澈的的文字,也會讀到當代傑出人物的心智寫照。

      理念的建立,如同打造「一座拱橋」──在辦雜誌或出版社時,應念玆在玆,牢記在心。至於有關理念之摘取,我用「壹」(領域)解之。這「壹」的根源,就是藍海之所在(做別人忽略做的﹔做別人不敢做的﹔做別人不能做的﹔做別人已經做而做不好的。),在這片獨享的領域(不競爭原理;打造拱橋;)裡,專注於經營理念、作家、路線。

    理念,除了展現願景之外,同時亦可用作切入或分割市場的利器,或可視為能否囊括市場的槓桿支點。那是什麼?像是一種經營者及其產品的身份證明,讓消費者知道﹕
    ──我是誰?
   
──我是做什麼的?
   
──我有哪些是別人沒有的特色?
   
──為什麼我是你的必須?

    這樣說起來,也多多少少觸及了CICorporate Identity;企業識別)的範疇。沒錯,從提供解決方案的層面上來理解,我們殊途同歸──跟廣告中的「定位」(Positioning)一樣,參與競爭遊戲的出版/編輯人,和那些不同領域的執行者懷著共同的信念。

      這乃是生存的必須。

      台灣有本非常優秀、以「前進的動力」自許的雜誌《遠見》,在它創刊20週年慶(2006)時,初上任的總編輯楊瑪利把雜誌從裡到外,做了一次革新。她以總編輯的身份,說了一個<G的故事>:

          「本期《遠見》的封面做了很大的改變,讀者是否發現了?
       封面上紅色大大的G邊框,是今年《遠見》邁向二十周年的新視覺形
    象。我們用G來強調定位,也用G強化自己,莫忘初衷。
            G
代表什麼呢?就是國際觀、國際視野、傳播進步觀念。《遠見》在
    二
十年前、1986年創刊時,英文名字就是Global Views(國際視
    野),取
Global第一個英文字G,正是最可以代表《遠見》的DNA
       大紅G框也強調《遠見》為台灣所有讀者『聚焦』國際重要的關鍵時
    事件,發揮影響力,讓讀者在國際舞台絕不缺席。」
10

      簡而言之,《遠見》的使命(壹)就是Global Views,我們從它今年七月號的「封面故事」是<全球創新大本營MIT麻省理工學院:直擊20個大未來>,就可看出它的堅持。

    另一本擁有巨大影響力、創刊於1981年的《天下雜誌》,它自剖道﹕「『天下』取名自『天下為公』,表示大家對一個美好社會的嚮往與追求。」反映在編輯理念上,以「觀念領先」為任務目標,它是台灣少見的內容嚴謹的政經雜誌。

    我非常愛讀的《數位時代》,以它的英文名字Business Next做為理念的表述,最新一期的封面故事「2010趨勢100」,介紹了未來生活、創新科技、經濟模式、品牌行銷、綠色潮流、科技前瞻範疇內的變化,內容非常紮實,讓我這個「數位盲」大開眼界。

    出版界也有人借助使命,建立共識,打造王國。

    「遠流」剛成立時,那時候的台灣社會正值開放前夜,書市出版物稀少,而老闆王榮文的政大教育系的背景,賦予他自己的使命是建造一個「沒有圍牆的學校」,來充實現實社會的知識空白。隨著經濟快速成長,台灣的出版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地表,激烈的生存競爭使彈丸之地陷入書滿為患的處境。王榮文明白出版環境已起了質變,進入了「人才爭奪戰」的新階段,所以他將遠流重新定位為「理想與夢想的實踐之地」,來吸引有志之士獻身遠流。

    詹宏志創建「城邦出版集團」則以「花園主義」號召出版界精英,帶著人才和資金共創未來。

    經營理念結合任務目標,將自己從競爭場域區隔出來,形成獨特、不易取代的優勢而佔有足以生存並可日趨壯大的利基──我以「壹」濃縮之──這也是我用來觀察與評估出版社及其編輯能力的指標之一。

    我投身在出版與編輯近三十年的歲月,看過不少興、衰、起、落。曾有某實業界人士出面成立出版社,推出第一本書即席捲書市,後續出版的幾本書也一樣迭創佳績,盤據暢銷書排行榜達數月之久,該出版社老闆從此躊躇滿志,自信有識書之能,認為出版太容易做了,做不好肯定是能力與學識不足的緣故,於是趁勢大力擴張。然而,不出一年,這家出版社所出版的書迅即回歸常態,所有資金全化為庫存,如今這家出版社消聲匿跡,已難見蹤影了。

    業界的人,回頭檢視這案例,從專業角度看,他可歸為「素人出版商」,沒什麼理念可言,只是暢銷書的追逐者(天下哪有那麼多的暢銷書啊!),並將自己一時的幸運,錯解為個人獨特能力,忽視了出版經營也有必須遵循的內在邏輯,忘了競爭本質是什麼,把出版運作過於簡化了。

    就此而言,我和某些出版/編輯人的觀念殊異。暢銷書不是不可追逐,但在追逐暢銷書之前,有更重要的事必須縝密考量:若從如何保有競爭優勢立場審思,我們該不該去發掘無人地帶(或沒有強大對手)的藍海,而不自陷於同質化危機的紅海?答案若是肯定的,那麼,設定一個獨特的理念,尋找一個獨樹一幟的領域,在這領域裡獨領風騷──我們已經從太多先驅者的實踐中得到印證(請反芻《編輯力初探1.0》)。所以啊,親愛的朋友!你當不會訝異我一再強調避開競爭、另闢蹊徑的呼籲,而正確又適宜的理念,能指出實踐的方向。

    出版/編輯人擁有明確的理念並不能保證成功,但若想走長路,明確的願景(理念)可形成一個長期策略,以共同追尋的目標,來結合眾人之力,不正是美事一樁?年輕的時候,讀過《西德聯邦總理阿德諾傳》11,深深被他的人格特質吸引,他在二戰後錯綜複雜的國內外情勢脫穎而出,自非等閒之輩。書裡他引用過的義大利諺語,迄今我仍置於座右,它可以解釋理念長期的滲透力道:

    「走得慢,走得穩,走得遠。」

    對這句我視之為格言的九字教訓,我恪守不疑。

    濃縮如一的理念,一旦開放詮釋,自有力量從裡面源源而生,如何善用它向周邊漫延的侵蝕力,當是我們永恆的功課。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這些引言,表面上與出版/編輯似不相干,實則道理完全相通;經營理念猶如種子,播什麼種,得什麼果﹔經營理念亦如在母體等候出世的胚胎,蘊藏著令人驚奇的生命密碼。看似簡單而平凡的幾個字來陳述理念,但意義深遠。

      天下、遠見、遠流、城邦替我們樹立榜樣,它們把願景立碑,宣示世人,讀者也從宣示尋找認同,一個向心力極強的社群就是這樣建立的。

    「壹兵法」由理念切入,帶給我不少方便。隨後,我將嘗試從不同層面闡述:如「壹」是數量和流量的概念;是空間與時間互依互存的概念;是平台操作的概念;是活體(渾沌)的概念;是成長(否棄)的概念;是熵的概念;是尋找與詮釋「無人地帶」(no man’s land)的概念……。

     下一信,將探索關於「壹」的整理術。

                                                                           浩正201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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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8921日,我和內人在西安、天水、南京、上海繞了一圈。14日參訪天水「伏羲廟」,看見匾額高掛著「一畫開天」,大為感動。明知此處的「一畫」指的是伏羲氏以「一」及中分的一,構成陰陽,組成八卦,而開一切之始,但其內涵,大大擴張了我所謂的「壹」,恭錄於此,敬請參考。

*註2: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24信<壹>及第25信<1與多>。

*註3: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31信<影響我編輯生涯的一句話>。不過,這句話的另面也不可偏廢:疏忽了細節,整體必鬆弛如一盤散沙。

*註4:請參閱《編輯力初探1.0》第3信<關於「編輯>。故事如下:

           三個石匠正專心於他的工作。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路過的行人問道。

           「我正在賺錢過活。」第一個石匠答道。

           第二個石匠頭也不抬,小心翼翼地修整著眼前的石塊,答道:

           「我要雕鑿出最合用的石塊。」

           第三個石匠舉首望向空曠的荒地,眼裡閃著亮光,說:

           「我正在建造一座大教堂。」

*註5:同上註。我借用了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在《看不見的城市》的故事來詮釋﹕

           馬可波羅描述一座拱橋,他一塊一塊石頭地仔細訴說。

           「到底哪一塊才是支撐橋樑的石頭呢?」忽必烈大汗問道。

           「這座橋不是由這塊或那塊石頭支撐的,」馬可波羅回答:「而是由 

       它們所形成的橋拱支撐。」

           忽必烈大汗靜默不語,沉思良久。然後他說:

           「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

           馬可波羅回答:

           「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

*註6:《旁觀者》/彼得.杜拉克(PeterF.Drucker)著/廖月娟譯(聯經出版社/1996/12月初版二刷)。

*註7:亨利.魯斯(Henry Luce18981967),著名的美國出版商,創辦了《時代周刊》、《財富》與《生活》三大雜誌,被稱為「時代之父」,請參閱http://wiki.mbalib.com/zh-tw/亨利·盧斯

*註8:引自《旁觀者》Part3/無私天真的歲月/<美國報閥魯斯>,P.382-413

*註9:同上書,P.406

*註10:請參閱《遠見雜誌》(2006/4月號)。

*註11:《西德聯邦總理阿德諾傳》/包爾.魏瑪爾著/關德懋譯(拾穗月刊社/1959-民國48/4月初版),見p.361。康若德.阿德諾(Konrad Adenauer1876-1967/ http://zh.wikipedia.org/zh-tw/Konrad_Adenauer)這部傳記被譽為二戰後名著,描寫傳主「人生悲歡離合,浮沉升墜,恍如一部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