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 」



我的清晨，在月亮還沒來得及下班時的尖叫聲中破曉。

一個蜷縮的身影，用盡全身力量抵抗小腿肌的自體拉扯。她知道這是一個靜謐的夜，為了不打擾任何午夜清夢，必須咬著牙。看似肉體上的掙扎與否，掀開暖被裡頭，翻攪的是爭氣與不爭氣的心理自責戰役。

強迫打直，自後腳跟握平，指尖向上反壓，於痙孿的小腿上施以大小適中的按撫，直至小腿肌妥協地放棄自體拉扯；放鬆反壓的指尖和腳底板，自臀部連接大腿的肌肉筋脈順沿向下，腳上的每一個腱結關節，每一條肌紋條理，必須配合完整對位的按摩，使其得到完全的最大舒展，重新安心入眠。

偎著牆角插座的一小盞燭火，清晰放大大腿上的歲月細紋，小腿上浮腫不得細數的青筋，粗糙龜裂的腳掌，五十餘年來，這雙腳，踩踏了多少人生斑駁，攀附了多少人生滄桑。
150公分大小，精良地無懈可擊，不插電的行動千斤頂裝載於心臟所處的地帶，雙手頂著無邊的天，雙腳抵於無際的地—這是上帝完美的設計。

半個世紀的灰黃歷史，自白髮末梢開始刻畫，在依然延展的腳指甲上持續記錄。

「媽媽，不要睡了，快點起來陪我玩！」她聽說了她未滿四歲時在母親冰涼的肚子上撒著無賴，她的記憶裡沒有這一段，因為她並不明白。
豪門裡，她只當了不滿四年的小公主。「老爺在家嗎?」未來的日子裡，是大宅院裡的灰姑娘。當時迪士尼公司或許還未創設，於是，她只有真皮鞋在未鋪平的柏油路上跑跳，沒有南瓜馬車接送，更沒有被王子拾起的玻璃舞鞋。

灑掃和勞碌的縫隙間啃著書皮，她丟下圍裙，進了台大拍攝一部青澀的愛情偶像劇—和她的初戀王子在校園的角落談著天，說著地；天很藍，雲很白；指尖怯怯地靠近；天上不明究理的倒下一桶天水掃興；她來不及留下新買的高跟鞋，狼狽的離去。
自此結束了生命中的愛情；相親為她帶來一段屬於撒旦的婚姻，忍受了十八年的蹂躪；為了兩個孩子，至今還在打拼…

工作開始趨於穩定，上帝送她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雙腳無法行走，做為獎品；手術的成功卻謝天謝地！
「喔~這孩子真獨立，這麼小年紀就自己上學，自己打理自己。」「喔~這麼小就會買菜煮飯…………」我從不為此感到一絲驕傲，關於這些，只是微小的我能為母親做的一些事。微不足道的事。
手術成功，使我無法爽快的責怪無情的天地；我不喜歡抱持太多怨恨，而需要感謝的人太多；那，就謝謝祢吧。
無法久站，無法久坐是後遺症，可以行走卻無法平均施力以支持身體的重量，使得脊椎和雙腳的負荷日益增加。
生活壓力很大，除了金錢是生活所需；還有沒來由的莫名欺壓；陌生人的侵擾。我不知該如何言喻，她很堅強，堅強得令我難以想像。

「我不知道為什麼，對我而言，生活是一件很難的事，大不了兩手一擺，就算了。但我不行，我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大了；還有一個還沒上大學的孩子，我還能為她拼多久?是天意吧！我不求什麼，至少只要能順利讓他完成學業。又或許再貪心一點，向祂多要一點，讓我撐到他可以養活自己，那，就夠了。這樣就好，我就會很安心。」
她常在窗邊，向著天呢喃自語。她很累，她的生理狀況是無法讓她承受那麼長的教課時間。但，她辦到了，且每天都辦到了，年復一年。為了她的孩子，為了我。

我能做些什麼?
下了班的月，插座上的燭火弱了些。我撫著那腿上的細紋，青筋，和硬化的角質皮。她睡穩的臉龐仍鎖著眉；鋼鐵打造的堅毅下，屬於她的文弱，溫柔；和上帝搏鬥的歷史，只有我懂。
「你比同年齡的小孩成熟很多。」這是多數長輩、平輩給我的評價。事實上，我還是很稚氣，我曉得。她希望我上好大學，將來輕鬆地養活自己，生活無憂無慮；於是她是千斤頂，為我撐出一個遠遠超越150公分的無垠世界，讓我無所顧慮地安心上課，我卻寧可奢侈地浪費這一份安心，未曾為自己做過什麼努力。
我喜歡每天為她按摩的時間，聽她說著關於她的故事，屬於我們的故事。她很謙遜，謙遜到甚至老是看不起自己。在這個小小的軀體裡，她的世界太大，我很渺小，渺小的我能為她做些什麼?

「哎呀，快去睡！我好了，我好了，對不起，把你給吵醒了，快去睡啦，你這樣會遲到的，老是遲到對老師多不好意思啊！?快去睡，好了，好了…」她的不爭氣打贏了勝仗，於是她自責著。
太陽已經打了卡，插座上的燭火只剩下一小圈光影。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笑著，輕輕地抱了她一下。




「 啊！ 」

我摸著被太陽灼燒的屁股，大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