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打羽球。
也喜歡看別人打羽球。

我的羽球打得不好，但我不在乎。
重點是能讓我待在觀眾席上，看著場地裡打球的人們，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我就很開心了。

儘管身邊有些朋友覺得我很神經，竟然看球比打球重要？
我卻不以為意、樂在其中，因為看著別人打球，
會讓我想起多年前發生在我身邊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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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的我，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當時我讀師院大四，被分發到南部的一所小學當實習教師。

家住北部的我，從小到大，除了高中的畢業旅行外，還不曾越過濁水溪以南。
所以對於這次分發到南部任教，心裡頭懷抱著些許的期待與忐忑。
期待體會不同於北部的淳樸生活，忐忑自己是否能適應實習的日子。

初到南部，舉目無親，只能先住在學校為我們安排的宿舍裡。
說是宿舍，卻有點像牢房，兩坪大的空間裡，塞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後，想做個伸展都難。
幸好我不是個好動的人，個性文靜的我，面對著四面牆一扇窗，
還能有文天祥「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氣節，怡然自得。

以前在學校常聽學長說：實習教師生活的好與壞，跟你分發到的學校有很大的關係，運氣好的不但享有正常教師的福利還可以正常上下班。運氣不好的呢？則會被百般壓榨，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想，我應該就是那個運氣不好的人吧！

負責輔導我的老師把書法、作文、自然、國語…甚至於體育課都交給我來上；然後一些校外比賽也都由我負責帶學生出去參賽；休假的時候，還要我參加教師研習；每個月要交報告給學校，讓教育局評鑑；最慘的是還要我當總導護，朝會時拿著麥克風向全校一千多名學生大聲訓話；早上一定要很早到學校，放學後則是最後一個離開；有時主任突然想到，又會三不五時給我安排個教師演講訓練一下膽量………。

面對的這樣的挑戰，說實話，時間都不夠用了，更別說去享受所謂的淳樸生活。

我想起阿甘的一句名言：「實習教師就像一個媳婦仔，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會派什麼任務給你。」也終於體會到國父說的「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的道理。

經過幾個月的操勞磨練，我的喉嚨終於在教師演講的那一天掛點了。
站在講台上的我，正大聲的向全校師生們朗讀著「如何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一開始聲音還可以，講到第二段時聲音開始變調，到了第三段：「先總統 蔣公曾經勉勵我們要…要……修…身…齊……家………」咦！怎麼沒聲音？難不成麥克風抗議我講錯了？

昨晚的苦練變成反效果，麥克風只聽到我咿咿啊啊的聲音，全校的師生都用訝異的表情看著我，小朋友開始鼓譟喧嘩，連坐在身後的校長和主任們也小聲的議論著，怎麼有一隻伸長脖子的紅面鴨在講台上呱呱叫啊？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碰到最糗的事情，在全校師生面前「失聲」，站在台上三分鐘說不出話來，幾千隻眼睛盯著你看，我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如果文天祥在世，想必也笑不出來了。

最後是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擠出「演講完畢」四個字，才結束這場無聲勝有聲的笑話。

我請了假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喉嚨使用過度，有發炎症狀，要多休息少講話，然後多喝一些蜂蜜檸檬
的飲品來保養喉嚨，如果持續滔滔不絕的講話，到時候病情惡化，發炎變長繭，就得開刀治療了。

『唉！怎麼會這樣子呢？要是這事情被師院同學知道了一定會被笑死，那我這輩子就抬不起頭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推著腳踏車要回宿舍，經過學校的禮堂，突然被裡頭一陣啪啪的聲音給吸引。

『甚麼聲音啊？』學生都放學了，怎麼禮堂還有人？
我停下腳踏車，推開禮堂的大門，裡頭是一個長者和一個小女孩在打羽毛球的景象。

我認出那女孩的模樣，『這不是我實習班上的林家儀同學嗎？』。

家儀也認出我，停下動作，跑到我面前用稚嫩的聲音向我問候：「李老師好！」
沒法講話的我，只能指著喉嚨，微笑的點點頭。
這時那位看起來有點年紀的長者走了過來，家儀親暱的拉著他的手對我說：「李老師，這位是我爸爸。」
然後指著我：「爸爸，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那個新來的高高帥帥的李老師。」切！這小妮子嘴還真甜，害我臉上一熱，早上的紅面鴨又出現了。

那長者一聽，突然深深的向我九十度鞠躬，用標準的國語對我說：「李老師您好。」
呃！不會吧！看長者的年齡當我父親都足夠了，怎會向我行禮？我嚇一跳，趕緊扶起他，用鴨子的聲音回應：「林伯伯您別這樣。」
林伯伯站起身對我說：「謝謝您在學校對小女的教導與照顧。」
「沒有啦！這是當老師應該盡的本份。」，被林伯伯這麼正經八百的道謝，我這隻紅面鴨當真不知所措，搔著頭乾咳幾聲：「你們別管我，繼續打球吧！」，真想趕快結束這尷尬的場面。

「李老師您也跟我們一起打嘛？」家儀興奮的問我。
「不用了，你們打，我等會就要回宿舍了。」
我自己逛了一下禮堂，瀏覽陳列在四周的壁報，一旁則是家儀和她爸爸打球的笑語聲。
瞧他們玩得開心，我的心情也被這溫馨的氣氛所感染。
『反正回宿舍也沒事，就先看他們父女打球吧！』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倆打球逗趣的模樣，嘴角不知不覺微揚起來。家儀個子瘦小，揮起球拍比較沒力，球頭都亂飛；林伯伯雖然年長動作不靈活，卻很賣力的救每一顆球，讓家儀能夠繼續打下一拍。
「1、2、3、4…。」家儀算著來回的拍數，每多增加一拍，她的聲音便顯得格外亢奮。
可是最多拍數始終停留在7這個數字，接連幾次都栽在這數字底下。
看著家儀和她年長的父親認真追逐著羽毛球，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我心裡一陣感動。
「家儀加油唷！」我竟然喊出聲音。
「嗯！」家儀聽到我的加油，數得更賣力了。
「1、2、3……………7、8、9、10」哇！伴著第10拍的完成，我們三人高聲的歡呼，想不到這簡單的運動，竟能帶給我們三個人如此的開心。

打完後，我們一起關上了大門，家儀拉著爸爸的手，跟我道再見，原本他們還想約我一塊去吃冰，被我指著喉嚨婉拒了。我推著腳踏車，回頭望著他們父女倆手牽手談笑遠離的模樣，心頭又是一陣微甜。

隔天，當我正專注的在辦公室批改學生的作業，家儀突然遞過一個保溫瓶給我，上頭黏著一張小字條：「老師：謝謝您昨天陪我和爸爸打球，讓我們度過快樂的下午。這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蜂蜜檸檬汁，給您喝，也希望您的喉嚨快快好起來。學生 林家儀」

真是貼心的女孩，讓人打從心底的喜愛，這也讓我這位菜鳥老師對她多了那麼一點好奇與注意。

家儀的成績不是班上最好的，但至少都在十名之內，因為她熱心幫助同學的個性，讓她當選了班上的服務股長。只是我一直好奇，為甚麼這位小女孩的家庭連絡簿上，簽名的始終都是她的爸爸，而沒有媽媽？這個問題就在一次家庭訪問中得到解答。

家儀住在學校附近的眷村，父親是個退伍軍人，當年政府解嚴後，父親到大陸娶了年齡相差30幾歲的母親，生下了家儀。一家人在社區裡開了小吃店，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就在家儀要上小學的那一年，母親依照政府規定半年要回大陸一趟，回去之後不久，大陸的親戚突然傳來母親感染瘧疾不幸死亡的消息，這消息震驚了林伯伯，拜託同鄉朋友去打聽的結果回覆說消息是真的，想不到這一別，父女倆連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了。擔心家儀受不了打擊，林伯伯傷心之餘隱瞞了消息，只跟家儀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

家裡的牆壁上，貼滿了家儀和母親拍的照片。林伯伯說：「家儀的媽媽生前最喜歡帶家儀去附近的公園打羽球，每次都要打到筋疲力盡才肯回家，現在她媽媽不在了，就由我帶著她去打球。藉由羽毛球，來填補家儀和她母親的回憶。說也奇怪，家儀每次打起羽毛球，總是那麼的精神有活力，或許那雪白的羽毛球能讓家儀感受到母親溫柔吧！」說著說著，林伯伯眼眶也泛紅了。

我看著坐在小吃店門口認真洗著碗筷的家儀，表情是那麼專注認真，心想如果這孩子知道母親的消息，能否受得了打擊？

從那一天起，家儀和父親打球的日子，只是我有空都會去參與，有時林伯伯有事，就由我師代父職，陪著家儀在球場上開心的打著羽毛球。

有一次打完球，我有點口渴，便騎腳踏車載家儀到學校附近一家冰店吃冰，我自己點了一杯檸檬汁，問家儀要吃什麼？

「老師，我真的可以點嗎？」家儀小聲的問我。
「傻瓜！當然可以囉！來，老師請客，妳可別客氣喔！」我笑著回答。
家儀點了四果冰，我們開心的聊天，聊到剛剛打球的情形，家儀忽然低著頭，小聲的說：「老師！我好想媽嗎喔！」
「家儀，妳怎麼了？」我輕聲問。
家儀：「以前我和媽媽打完羽毛球後，也會來這邊吃冰。可是上一次她要回大陸時，我叫她不要走，留下來陪我打球。媽媽摸著我的頭說她去幾天就會回來，到時候會再繼續陪我打球，可是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沒回來，我…我…好想她唷！」說到最後，家儀嘟著嘴，眼眶紅了。

家儀的話語，讓我愣住了。我的輔導老師有教過我如何上課、如何排解學生的糾紛，可是並沒有教我如何安慰學生啊？

「家儀，在大人的世界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或許妳媽媽的離開也是她不願意的，妳要相信媽媽，她是希望回來陪家儀打球的，只是有事給耽擱。不過儘管媽媽不在妳的身邊，但妳還有一個很疼愛妳的爸爸啊！他會跟媽媽一樣陪著妳打羽毛球的，等到家儀長大，妳就會明白他們的苦衷。」

家儀用清澄的眼睛看著我，我不確定她是否聽懂，畢竟這番話，對一個小學生來說，要理解是有點吃力的。

一年實習的時間，在陪著家儀打球中度過，最後一次打球，我買了一本日記送給家儀，我在日記本的頁首寫著：「家儀，相處了一年，老師就要離開了，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老師很高興認識妳這學生。妳知道嗎？老師很喜歡看妳和爸爸打球，看到妳們追逐羽球開心的模樣，老師的心情也連帶被感染，感受到妳和爸爸之間的親情，還有妳對媽媽的思念。妳是個乖巧的小孩，老師相信就算媽媽不在身邊，妳也會好好的孝順爸爸。老師身在台北，也會默默地為妳祝福的。末祝 學業進步 李永和」

之後，每年的教師節，我都會收到家儀從南部寄來的卡片，向我報告她和爸爸的近況，以及學期成績。隨著年級學歷的增加，家儀的成績越來越好，幾年後已經考上中部的一所公立大學，讓我這個老師也為她高興。

今年的九月，天微涼，那一天，信差為我捎來一年一度的消息。
『老師：
我爸爸走了，就在幾天前的夜裡。

上個月，我推著坐在輪椅的爸爸到公園散步，有幾個爸媽正帶著小朋友在空地裡打羽毛球，爸爸忽然問我：「家儀，妳還記得小時候和媽媽在這裡打羽毛球嗎？」我看著小朋友笨拙揮拍的模樣：「我記得啊！不過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打不好，還會大哭耍賴皮，怎麼哄都停不了，直到媽媽說要帶我去吃冰才停止哭泣，現在想起還真好笑呢！」

「呵！」爸爸笑了一聲：「家儀！妳想媽媽嗎？」，我點點頭。爸爸拉著我的手：「有一件事爸爸隱瞞妳很久了，現在妳已經長大，我想是跟妳說的時候了。」於是，我聽著爸爸緩緩說出當年媽媽生病去世的事情，雖然事隔多年，我還是忍不住哭了，一方面悲傷媽媽的遠離，一方面難過爸爸對我的用心良苦。

「唉！妳媽媽在另一個世界應該很寂寞吧！」爸爸望著天邊的晚霞嘆息，我的心裡告訴我，這是爸爸思念媽媽的感情。

幾天後，爸爸就走了，爸爸走的時候很安祥，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我有種感覺，感覺是媽媽來接他了。失去媽媽我很難過，但我很慶幸上天還留給我一個疼愛我的爸爸，不致讓我在幼小的時候孤單無依，現在他們雖然都走了，但他們的笑容與慈愛，都會永遠的活在我心中…。』

家儀告訴我，她終於明白爸爸的苦衷，也會獨力完成自己的未來，不辜負爸爸的期望。
而我也在心底深深的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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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想起家儀的故事，我的心情是既酸又甜，
我相信每個打球的朋友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管是愛情、友情或親情。
也許有人會說，我只是打快樂的打爽的，
那麼和你對打的人，不管是愛人、朋友，還是家人，
你們的情誼不也在無形中彼此牽絆增長嗎？

我喜歡打羽球。
也喜歡看別人打羽球。

我的羽球打得不好，但我不在乎。
因為我正坐在場邊…感受著你們的幸福。

【掛在月亮上的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