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1996年10月11日，我親愛的外婆以86歲的高齡過世了。
那幾天，阿嬤總是在彌留得狀態，空蕩蕩的屋子害怕著驟響的電話鈴聲；夜裡返家，心裡總恐懼著看見未開燈的家門。我早孤的父親緊守著這唯一的長者、唯一的母親，夜夜到醫院陪寢；原本就不長肉的身子，在短短的一個月內竟掉了十幾公斤。
阿嬤的兩個兒子，不願承擔又畏懼輿論不肯放手，父親咬著牙，在醫院跟公司之中奔波；那段日子，家，只是父親盥洗的地方。
10月10日，外婆自醫院移回老厝的大舅家後，意志始終昏迷，已認不清身旁的人了。和母親一起去看外婆，走進庭院，我跟母親的淚，同聲滾落。薄情的大舅一家，就將外婆擱在客廳大堂，用幾條板凳架著一塊薄木板，讓病痛折磨的脆弱無比的身軀，就這麼連塊軟墊都沒有的被擱在那兒！！懸著一管細弱的點滴，外婆原本細瘦的手，因為大腸癌，積水腫脹的如同鼓撐的氣球，手上的金鐲子幾乎嵌進肉裡。牽起外婆失溫的手，我跟母親咽啞著欲哭得嗓子喚著阿嬤，阿嬤已經不識人了，我記憶中阿嬤留給我最後的字句，只有痛苦的嗚噎悶哼。我們唯一能做的，竟只有回家找出所有的軟墊子，讓她最後一路，少點痛苦！
11日，補習返家，父親依舊去守護阿嬤；盥洗之後準備休息，深夜裡一通電話讓我跟母親、弟弟急急趕赴那場沒有再會的送行........。
阿嬤走了，那夜裡的嚎啕，母親從身體最深處發出的哀鳴鎖進我一輩子的記憶；每次憶起，我的心就下成一場雨，雨水沖不淡心裡的想念，但是灌溉了哀傷的種子，成長為回憶的樹，樹在夜裡唱歌，唱成我心裡的故事。



§有阿嬤的夢
96年深秋，這一夜的夢，雨水滴滴答答；除夕夜的日子，滿屋子鬧烘烘的人聲，媽媽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我幫著泡茶、端菜、煮咖啡；客廳的大門咿丫的被推開，阿嬤就這樣走了進來。

一身傳統的深堇色棉布衣褲、黑色包鞋，挽著髮髻的阿嬤，恍惚間如同我20年來熟悉的模樣；是的，這是阿嬤，可是，阿嬤已經往生了。夢裡的我這樣清晰的了解著這個事實，但依然迎向前去招呼阿嬤。客廳、內室人聲擾攘，阿嬤面無表情的走到嬸嬸那把小嬰兒抱起來；全屋子的人都看到了阿嬤，也全都知道阿嬤已經往生，可是，大家依舊談笑著，如同這一切不合常理的進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有些緊張的走到她身邊，「阿嬤、阿嬤！您怎麼會在這裡？」阿嬤像沒聽見我似的，冷著臉不發一語踱到內廳去了。眼前的阿嬤熟悉又陌生，喧鬧中的靜默無語讓我毛骨悚然，她真的是我的阿嬤嗎？

媽咪要我幫忙什麼，我忙亂了一陣，眼角餘光瞧見阿嬤抱著嬰兒往樓上走，客廳裡的大家像沒注意到似的，無視悄悄離開人群獨自上樓的她。
我已經慌了手腳，不祥的預感在心底擴張成揪緊的網，拋下收邊的東西，急急的往樓上衝！

「阿嬤！阿嬤！您在哪裡？」一間間的房門像推不完得迴轉空蕩，遍尋不見的恐慌讓指尖的慄意顫入心扉！「阿嬤！阿嬤！您在哪裡？阿嬤！您在哪裡？！」
猛然瞧見哪抹深堇色的影子往樓下走，又急急追過去。

追到樓下，正看見阿嬤抱著嬰兒推門往外走；焦急的我快步跑到她身邊，惶惶然揪住阿嬤的衣角！
「阿嬤！您抱著小孩要去哪兒？」
阿嬤倏地轉身，那張亡者的面容陰慘灰敗，枯槁的眼球迸射出強烈的憤怒！！懷中的嬰兒落下，我趕緊接住；這同時，阿嬤就這麼直挺挺的往後倒下！
一瞬間阿嬤的臉如放快速度播放的記錄片，在往後倒的過程中，迅速由一張死去的臉、腐爛、生蛆、朽化為乾枯悚慄的白骨，在殞落塵土的剎那灰飛煙散！
「不！！！！！」
我在一場滂沱大雨中吼著醒來，停不住的雨水氾濫成傷心的河，流往沒有解答的哀痛。
那憤怒的眼神、四散的靈魂，誰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