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1 13:14:58Jin Jue Shr

短篇心理小說- 尋找繆思女神

 尋找繆思女神   by Jin Jue Shr                

 

     繆思的春天藏匿在一條我永遠記不住它的名字的巷子裡。

     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造訪那條巷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整個過程像一場夢。為了確認春天的繆思不僅只是出現在我夢境中的幻象而已,我總是在沒有課的日子再度獨自造訪那條只有迷路的外地人才會誤入的死巷。

我還記得和繆思初次見面是在一個漫長酷熱的夏日午後。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到建國北路的袖珍博物館參觀了童話故事娃娃屋專題展,因為沒興緻和她們去逛街,就自己跳上了公車。在車上我看展覽特刊上那些古典、精緻,充滿蠟燭和乾燥花香味的迷你房屋模型看的入迷,沒注意到公車駛向了陌生的街道。等我匆匆跳下公車,準備招計程車回家時,遠處街角一叢斜斜伸出來的紅色牽牛花吸引了我的視線,我的雙腳不由自主的向著灼熱光中如烈燄般的色彩所在之處移動。

小時候我家庭院有好多好多牽牛花,不管走到哪一個角落都有它們的踪影。盛放的牽牛花叢是微甜、稚嫩的童年最鮮明的色彩。自從那年意外發生以後,推土機把庭院所有的植物連根刨出、碾碎、棄擲。牽牛花不再迎風吐蕊、傳送清香,它們像被夷為平地的舊磚房廢墟一樣,體無完膚地被堆在記憶角落慢慢地腐臭…

我原本只想靠近那叢牽牛花,看清楚那些模糊的花瓣輪廓,可是一走進那條巷子,我的視界所及之處馬上被沿著漫長無邊際的花崗石牆表面盤旋、蔓延的翠綠葉片、粉紅薔薇、淡雅紫藤花和嫩白鈴蘭草填滿,而且…這些美麗繽紛的花草被巧手修剪成「春天」這個久違了的中文字。 

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離開這個陌生的地方,回我熟悉的窩,但是一種嶄新的情緒又推著我向前一探究竟。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種情緒是鄉愁的前奏-為了我既不曾回歸也不曾離開過的故鄉。鼓起勇氣走進那家名為「春天」的畫廊只花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我卻像夢遊仙境的愛麗斯一樣好奇、迷惑。

一進門,迎面一幅幾乎佔據整面牆,標題「繆思」的巨大油畫讓我有種走進另一次元世界的錯覺。油畫的背景是一座似曾相識的庭院,沿著彎彎曲曲小徑種植的各種四季花草、被迂迴小徑包圍的心型池塘、孤立在池塘中央的岩石小島、跨越池塘右邊的木橋、守護著木橋的山楂樹和坐在樹下休憩的小男孩,這陌生的風景和人物,不知為何讓我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覺。我凝視著臉上帶著一抹謎樣微笑的小男孩,我的心像被揪住一樣,又想哭又想笑。

畫廊的女主人似乎不習慣有客人上門參觀,但是她對我這不請自來的陌生人還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只是她招呼我的態度不太自然。我感覺到周遭氣氛變得僵硬起來,於是客氣的向她道謝,走出畫廊。

後來我多次回去春天畫廊看那幅沒有標示作者姓名的油畫「繆思」。也許是習慣了我經常造訪,畫廊女主人偶而會和我談兩句,從她談話中,我大略知道她那愛好藝術的公公為了展示收藏品開了這家畫廊,除了從事貿易的丈夫會帶公司客人來參觀,平時幾乎沒有人來過這家地點偏僻又在死巷的畫廊。「繆思」這幅油畫是公公的朋友暫時寄放在這裡的,不知何時會來拿走。

我雖不會察顏觀色,也能感覺到畫廊女主人對園藝的興趣大過繪畫,有時我會胡思亂想著等她公公過世,她就會把這畫廊改成花藝中心。雖然這畫廊跟我沒關係,但是對我來說繆思和春天是不能分離的,失去繆思的春天就不再是春天了,離開了春天,繆思就會到我永遠不能接觸到的地方。也許是正處於對什麼事都會莫名其妙的熱衷起來的年紀,或者是一個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年輕女孩也需要心靈寄託…我喜歡「繆思」這幅油畫的原因並不清楚,至於以後因為執著這幅畫而改變了我的一生的後續發展,則是我連作夢也想不到的…

 

     深秋傍晚的太陽在偌大的老舊畫室殘留著一些光線,間錯放置的畫架表面染上淡淡的光暈。只有我留在這間更像是畫具倉庫的教室裡發呆。

眼前的畫紙上除了幾條不知所云的線條外一無所有。中午班導在他辦公室對我說的話仍在耳邊嗡嗡作響:『…我覺得妳轉到美術系有點勉強…喜歡藝術並不一定要當藝術家…妳本來主修社會學也是很好的選擇…選修幾個藝術欣賞學分對妳來講比較適合…』。難道我的血液裡竟沒有一點藝術成份?如果跟著感覺走會迷路,為何老天不讓我迷上社區調查和全民福利案分析?繆思到底算不算靈感女神?也許那個無名作者不該把繆思畫成小男孩,也許我該把那幅畫的小男孩部份割掉,補上女神版的繆思…我拿起畫刀切割著腦海中的「繆思」那幅油畫…

畫室門口被打開了,一個背光的男性輪廓出現在前方。『請問有人在嗎?』沒聽到我的回答,他又提高音量再問了一次,我沒有抬頭。他直直走到我面前,他的聲音像是山谷回音:『請問妳是美術系的學生嗎?我是代課老師,想在明天上課前看一下教室環境…』,他注意到我雙手上一條條血痕,我還是沒有抬頭。『需要幫妳拿急救箱來嗎?我可以去問學校警衛要…』我搖搖頭站起來,沒有看他,在走過他身邊時,從眼角餘光我掃描到他左手腕有燙傷的疤痕。我可以感覺到他注視著我的背影,但是我連一次也沒有回頭。

   

    回到萬樂街家中是另一種精神折磨的開始。不管我怎樣掩飾,母親總是能一眼看出我不對勁的地方。

走進狹窄老舊公寓電梯時,我已經把手套戴上又脫下好幾次,今天出門時我並沒有戴手套,為了遮住被我用畫刀割傷的雙手,我特地在附近夜市買了不引人注意的卡其色手套…但是她不可能會忽略這些細節,她必定要問起這手套和晚歸的原因。

拿出鑰匙時我發現鐵門上貼了嶄新的大紅倒春字。明明離過年還早,她卻迫不及待地把舊的春聯換掉,好像是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似的杞人憂天。是的,她對舊的東西有一種近乎潔癖的厭惡感,家裡沒有可以讓人回憶往事的古老家具、旅行紀念品、舊照片,她對「懷舊」這兩個字也有某種程度的偏見。因為繼父不喜歡她提起她第一次的婚姻,她總是避開任何談到我們以前在老家生活的話題。我有時候懷疑她根本不想回憶過去,她恨不得把我們的過往一筆抹去。

打開鐵門時我已經放棄在腦海中想好的台辭,不管她說什麼我都不想爭辯。客廳沒有開燈。母親整個人深深陷入黃色合成皮沙發中,她閉著眼睛似乎在假寐。我本來想不驚動她,悄悄地回房,但是她已經疲倦地睜開眼睛說:『筱熙?妳回來了。』我回頭面對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嗯。』她揉揉眼睛,『吃過飯了沒有?』她的聲音出奇的沙啞。『吃過了。』我撒謊時的語氣她一定聽得出來,但是她沒有追問。她搥了搥肩膀,又閉上眼睛,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我聽:『警察又來問以前老家發生的事…意外都發生了快十年了…真是沒完沒了…』。我轉身奔回自己的房間,再也無法忍耐母親蒼老、空洞的聲音。

我把布滿血痕的雙手伸到水龍頭下,讓冰冷透明的液體緩和傷口引起的灼熱、刺痛感,我忘了我在浴室站了多久。我精疲力盡地拖著麻木的雙腳走向床鋪。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無邊無際的黑夜…我赤著腳走在鋪滿碎石的小路…母親不見了…我沿著迂迴的小徑走向心形的池塘…我哭喊著母親…我顫抖的踏上池塘上小木橋…橋另一端的樟樹上有一個懸掛的人影…村裡的大人圍著樟樹叫嚷著父親的名字…無邊無際的黑夜撕碎我…將我吞噬…

 

    隔天早晨我遲到了,不想在藝術賞析的課放映幻燈片時引起旁人注意,我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昏昏欲睡時,溫暖亮麗的顏色闖入了眼簾,我睜大眼睛注視著油畫「繆思」出現在白色背景中,我站了起來,完全忘了正在上課中…意識到四周同學發出嘖嘖不耐煩的聲音,我尷尬地坐下。

講臺上一個高瘦、年輕男子愉快的聲音絲毫不受這小小插曲的影響:『今天上到這裡,下課。』。

我忘了自己在上課中又站起來:『請問這幅油畫的作者是誰?這幅油畫什麼時候完成的?』

那男子溫和但堅定的回答:『這位同學,我們上課時間結束了,如果你想討論今天上課內容,請等一下和我約時間。』

我連一分鐘也沒有浪費,在其他人走出教室時立刻走到那男子面前,不管他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我遲到了…我沒在聽課…但我需要知道「繆思」的作者是誰,請你告訴我…』我固執地不看他的眼睛,但是我知道他正用一種帶著興味的眼神研究我這個人。

他慢條斯里的說:『妳的手傷好一點了嗎?有沒有擦藥?』,我驚訝的抬起頭望著那男子,他收拾資料夾的左手有很明顯的燙傷疤痕。『我想妳錯過我的自我介紹了,我是巫杰生,新來的代課老師。』有好一陣子我說不出話來,他很有耐心的靠著講臺等我說話。我感覺到一陣熟悉的恐懼感竄爬到我背上,我轉身逃走…     『我不但知道「繆思」的作者是誰,我還認識他和那個當他模特兒的人…』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像外太空來的聲音,我掩住耳朵,極力控制自己不要在教室走廊狂奔。

   

    巫杰生這個人比我想像中更有修養。在接下來的幾天不論上課或下課,他都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質問我從教室逃走的事,更沒有問我的手受傷的原因。我問了幾個同班同學,他們都說他沒提到「繆思」的作者是誰,他只開玩笑說能從畫風研判出誰是「繆思」作者的人可以考慮以後當藝術鑑賞家。我從電腦網路查他的資料,發現他有不尋常的經歷。巫杰生是全省美展油畫類歷年來最年輕的入圍者,高一就被網羅到美國聖約翰大學專攻油畫創作,十八歲在紐約開第一次個展獲得空前成功,藝評家稱讚他是最年輕的色彩魔術師,二十歲風靡歐洲畫壇,獲得美術界的莫札特封號。二十三歲罹患重病、停止作畫在瑞士長期療養…如果電腦資料正確,他今年二十五歲,已經在畫壇消失二年。如果他已經痊愈,為什麼要來臺灣三流大學當區區的代課老師?為什麼不重回讓他發光發熱的紐約畫壇的懷抱?我雖然對他有很多疑問,但是我還沒有足夠勇氣去問那些會被認為是侵犯隱私的敏感問題。更何況上他的課漸漸讓我感到壓力。他並沒有批評我那些糟糕的課堂習作,也沒有像某些老師乾脆叫你重畫一張。他露出那種『我期待妳發揮實力,但是妳又讓我失望了。』的表情更讓我受不了。說實在的,他如果直接把我交出的畫紙丟到我臉上或垃圾桶,叫我重畫,這會讓我放棄繪畫放棄得心安理得一些…我心理清楚知道自己下學年非轉回社會學系不可,為了「繆思」這幅畫來美術系展開的尋夢之旅很快地要劃下句點了。然而…在一個對妳抱著期待的老師面前實在很難開口說出要放棄繪畫這句話…

第一次在教室和他見面之後過了十七天,終於,我嗅到了他準備讓我從畫不出來的酷刑解脫的氣味。

『程筱熙,請妳下課後留下來。我想和妳談談妳的課堂習作。』巫杰生他說話的口氣和他的美式休閒風格穿著一樣輕鬆隨意,但是我注意到他靠著講臺的身體有點僵硬,他說話時眼睛沒有看著我。我收拾好亂七八糟的畫具,把水彩、粉彩混在一起丟入帆布背袋中,站在靠近窗戶、容易逃生的門口,等他發難。該來的總算來了。好像沒唸書就考期中考的學生自己知道考試卷一定會發下來,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我沒有準備任何說辭,自暴自棄比鼓起勇氣容易多了,我只要假裝世上沒有程筱熙這個人,就可以不帶一點傷痕地全身而退。

『我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所以能不能請妳告訴我,妳為什麼唸了三年的社會學系才決定轉到美術系?我起初以為妳至少是對藝術發生很大興趣才這麼做,但是我現在實在不確定妳來美術系的動機是什麼。』他一面說一面凝視著我那幅點、線、面分不清楚,又像經過噴漆灰色調處理過的瓶花靜物水彩寫生習作。

『我是為了「繆思」那幅畫才決定轉系的。』我用力吞下哽在喉嚨的硬塊,但是止不住身體顫抖。

『妳想要「繆思」那幅畫?』他轉過頭來望著我,他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我不知道…不,我不是想要。春天畫廊的老闆娘說那幅畫不賣…是她公公的朋友寄放的…我常去看那幅畫…我很怕有一天那幅畫不見了…』我痛恨自己語無倫次的模樣,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我沒辦法把「繆思」那幅畫給妳…』他低頭搜索幻燈片檔案夾,他走向我,把其中一小塊幻燈片放到我手掌上,『但是我可以給妳幻燈片,如果妳想要複製畫,我也能弄來給妳。怎樣?妳根本不想學畫,一時感情衝動,就為了一幅畫轉系的問題我已經幫妳解決了,我想我們也不用在課堂繼續見面了。』他轉身走出教室。

『等一下!』我握著拳頭,感覺熱氣從胸口衝到頸項。我連想也沒想就用幾乎是喊叫的尖銳聲音迸出這句話,接下來卻不知要說什麼反擊的話。

他轉過身,雙手抱胸,慢慢踱步回來,臉上有難以解讀的神情。我轉到美術系的動機就和我喜歡「繆思」那幅畫的原因一樣不清楚…我在心中命令自己找出答案…我腦海的思維角落有一部份被掀開了…春天畫廊的老闆娘從不曾禁止我攝影過,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回去看那幅不屬於我的畫?我是真的想要畫?還是我想要的不是那幅畫,我想要的是…

『我還沒說出我進美術系的理由,我不要你替我下結論。』我的聲音顫抖又沙啞,我告訴自己不能軟弱。

『說吧。我相信我已經等的夠久了。』他的臉上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表情。

『我進美術系是因為我認為「繆思」是我的畫,「繆思」那幅畫的景色和人物應該由我畫出來。我真正想要的不是陌生人的作品,而是由我自己創作出來的…』我把眼淚逼回眼眶中,努力讓顫抖的身體站穩。

『這理由很充份。但是我看不出來妳曾經為了創作而努力過。』他走到我面前,他的表情忽然變的好像要主持儀式的祭司一樣嚴肅,『如果說結構是一幅畫的骨架,那麼色彩是血肉,光線呢,就是它的靈魂。我常觀察妳作畫,我發現妳不敢用顏色,也害怕描繪光線。妳的習作展示了妳自我封閉思想和情感的內心狀態。』他的眼睛注視著我,熟悉的恐懼感又侵上心頭,我極力克制自幾己不要尖叫。我一步一步的向後退,我覺得我好像正站在老家後院的心形池塘邊緣,再退一步就會跌入混濁的泥水…

『妳想逃走嗎?妳要逃到什麼時候?逃回妳自己編織的繭?這能讓妳覺得安全,是嗎?』他的眼神近乎悲憫。

『你…你知道什麼?不要用自以為是的態度來分析我的心理!』強忍已久的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下臉頰,我轉身背對他,天色漸漸暗下來,教室玻璃映出我穿著黑衣的身影、蒼白的臉孔和沒有血色的嘴唇。我不曾發覺自己總是穿著適合參加葬禮的黑衣,不知為什麼總是帶著準備參加葬禮的表情。

『我猜妳有很長的時間沒掉過眼淚了。這幾年妳都是這樣一個人獨自忍耐著所有的痛苦嗎?』背後響起他溫和的聲音。我害怕他那看穿我的眼神。

『我和你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我希望他離開,讓我一個人獨自留在黑暗中。

『老天…妳是真的不記得我,還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我?』他那無可奈何的聲音有一種讓我回過頭的無形力量。我轉身面對他,企圖從他的肢體語言尋找答案。『小時候妳愛哭又愛笑,我的衣服常沾滿妳的鼻涕眼淚和我的水彩顏料,妳還敢叫我「臭阿杰」呢,唉,也不知道是誰讓我變臭的。』他擺擺手,臉上堆滿笑意,『我剛會走路就認識妳了,我們是鄰居,我媽常帶我去妳老家庭院散步,我因為幫妳取個叫「阿西」的綽號,被妳K了不知多少次呢!剛回國的時候我以為妳多少會記得我,可是我想不到妳完全把我忘記了。』我瞪大眼睛望著巫杰生細長的眼睛,筆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想從大腦資料庫搜尋關於他的記憶…我十一歲那年意外發生後,臺中老家賣給建商蓋公寓大樓,舊磚房和庭院被夷為平地。媽媽沒有保留任何老家的物品或舊照片,跟著再嫁的媽媽搬到臺北後,我也刻意配合母親的意願,不再回憶小時候的事。十歲以前的記憶很模糊,但我隱約記得小時候隔壁四合院的伯母常帶著她兒子到我家來串門子,她跟母親聊天話地時就讓她兒子待在我家庭院隨便塗鴉。我因為地盤被佔還跟他打了幾次架,最後母親用了不少特權賄賂我,才跟他停戰。沒想到那個弱不經風又常抱著一大堆臘筆、水彩和繪圖簿的小男生有一天會成為我的老師。

『妳放心,我不會要妳記住我是妳小時候玩伴的事,更不會強迫妳破繭而出-但是我希望妳知道妳有蛻變的自由,決定權在妳手上,而且妳知道該怎麼做。』他誠懇地說完這些話後,輕輕地把門帶上走出教室。我留在窗前沉思了很久,沒注意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第二天早上挑衣服準備出門時,我不知為什麼站在已許久不用的穿衣鏡前,試穿了衣櫃擺著的一排黑色系衣服,總是不能決定要穿哪一件,最後乾脆把黑衣推到一邊,從角落拉出被遺忘許久的生日禮物-繼父買給我的一套紫色褲裝套在身上。

 在早餐桌上,母親看到我有時有一點驚訝的表情,但對我的服裝沒有作出任何評論。繼父對我點點頭表示招呼後就埋首看報紙,轉頭向母親說:『最近詐領保險金的謀殺案越來越多了,聽說很多累犯歷年的舊案被挖出來寫。上次警察來問妳以前臺中的房子土地賣掉的事,大概是因為前陣子新聞炒的熱門,不得不作一點功課好應付記者,沒什麼大不了,不必擔心。』

母親的臉有一剎那變得蒼白,但是很快恢復若無其事的神色,笑著說:『我哪會記得那種無關緊要的事,快過年了,有好多事要忙呢。』我看著母親,努力想著過去十年來在這個公寓生活的點點滴滴,每一個片段都像極了戲劇中的標準小康家庭的日記簿。在母親的努力下,我們是沒有過去只有未來的幸福家庭。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回顧這還在進行中的過去,我覺得母親執意把老家的回憶封鎖在暗處,讓所有將成為現在式的未來生活,就像拆了雙腳的洋娃娃穿上漂亮的長禮服,雖然看起來沒異樣,總是撐不住身體。

 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和巫杰生師生間的互動就如同我的服裝顏色一般,有了微妙的轉變。自從那天下課後討論我的學畫動機開始,我們兩人之間形成一種互相爭辯的相處模式,然而這並不妨礙他當我家教的意願。他甚至認為只要不涉及人身攻擊,吵架也是一種溝通方式,更別提具有建設性的辯論了。不管是課堂上或家教時間,和他的爭論總會讓我磨去一點思想和觀念的角質層。所以我發現自己總是忙著動手畫和說話,而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真正說話,只是隨便應付別人的問話而已。

 

學期即將結束的前幾天,參加全省美展的問題使我和巫杰生的爭辯趨向白熱化。雖然我每天晚上在他的督促下一直沒命似的畫素描、作調色、配色和質地、效果的表現等各種練習,繪畫技巧進步不少,但我不認為我有實力參展,他則認為我在逃避現實。巫杰生的西洋美術史課程以各學習小組上台作專題報告的方式代替期末考。當天最後一組的學生結束發言後,我留在教室準備和他攤牌。

『咦?妳還沒走啊?想好參展作品的題材了嗎?』他一邊整理堆積如山的學生期末報告卷宗夾,一邊收拾筆記電腦和投影機,連頭也不抬。

『我以為開始放寒假了,原來還有功課要做。』我用半開玩笑的態度抱怨,希望他會識趣。

『藝術家沒有寒假也沒有暑假,每一天都是工作天。』他一本正經的說。

『藝術家都不休息的嗎?』我決定用半迂迴的方式,這麼做雖不夠光明磊落,卻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藝術家連睡覺時頭腦也在想題材和構圖,用靈感創作的人不能停止這些預備作業,並不是坐在畫架前拿起畫筆時才是創作時間,這是畫家和油漆匠不一樣的地方。』現在他說話的口氣跟發表專題演講的老教授沒兩樣。

『如果每個藝術家都像工作狂似的,他們一定早就累垮了。』我精心預備來說服巫杰生的台辭並沒有這句話,這是臨時起意堵他的技倆。

『不停止創作是藝術家的宿命。藝術家只有在創作時才活著。如果一個藝術家過像上班族一樣的生活,那他頂多算是個藝匠,連藝術家的邊也沾不上。』他把卷宗夾堆放入紙箱中,向我走過來,伸出雙手擺在我眼前,鄭重地說:『看看我的手指和指甲。』他十個修長的手指頭和指甲縫都有油畫顏料殘留的痕跡。『一個人告訴妳他是畫家,可是他的手指頭和指甲縫總是乾乾淨淨的,你就可以確定他要不是吹牛,就是有一段時間沒作畫了。』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在禱告。

『可是…藝術家也有缺乏靈感的時候吧?這時他們就需要休息充電啊。』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投降。

『創作是藝術家被賦予的使命。缺乏靈感、遇到創作瓶頸是藝術家的致命傷。有的藝術家能突破創作瓶頸的危機。一些沒那麼幸運的從此一蹶不振,只有藝術家的稱號,卻永遠不再是真正的藝術家。』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的眼神有一抹不容忽視的陰影掠過。

『想當藝術家多少要有點藝術天份吧?假設有一個學生努力學畫很多年才發現自己沒有天份,你會勸它那個人放棄嗎?』我打算不再繞圈子直接講出重點了。

『這要看那個人對創作抱著什麼心態,是把創作當成一種興趣、嗜好,還是把創作當成他生命的意義。能不能當藝術家跟天份沒有關係。』他的語氣嚴肅的像佈道家,讓我不知道要作什麼反應才好。

『我…我認為創作對我很重要,我的人生因為創作變得有意義…但是我也怕如果我的作品失敗…如果我的作品不被認同…』這已經露出我的底牌,再也沒有退路了…

『妳知道嗎?梵谷在世的時候也不見得有多少人認同他的作品,可是這無損於他作品的價值…因為時間會證明一切。與其考慮太多最後什麼也沒做,不如鼓起勇氣,放手一搏。』他望著我的眼神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溫暖,讓我覺得一切焦慮、不安的負面因素再也不能影響我。生平第一次,我對自己要作的事絕對肯定。

 

全心全意投入創作讓我有生以來的寒假第一次過的這麼辛苦,但是就像品嚐99%可可成份的巧克力,有焦苦的味道也有令人生津的餘甘。如果不是收到一則不請自來的email,我可能以為惡夢從此遠離我。那則訊息遠從美國發出,寄件人署名<巫杰生的第x名前女友陳敏>主旨:「揭開天才畫家的真面目」。訊息的內容如下:程筱熙小姐 妳好:我想妳並不認識我,但是我知道妳是他玩遊戲的新對象。在他剛回臺灣時,我就想先告訴妳,他隱藏在令人仰慕的藝術家頭銜後的真面目,但是考慮到妳會把我好意的預警,當成是報復分手男友的惡劣中傷,我一直沒有發出這封信。曾經身為善於玩弄感情的巫杰生的獵物之一,我飽嚐對偶像幻滅和身心嚴重受創的痛楚,我不能眼看妳落入陷井不事先警告妳,即使妳不見得會相信我說的話,我也不能不說。在信的最後幾行我列了妳可以求證的人名和機構、網址、連絡電話,希望妳冷靜地作出正確的決定……。

 打電話給春天畫廊的老闆娘和巫杰生的母親比我想像中容易,因為昔日吐絲把自己困住的春蠶已經蛻化成擁有翅膀的蝴蝶,我不再害怕飛翔。雖然陳敏的email像來自宇宙的黑洞般將我週遭的空氣和能量全部吸走,但是我絕對不會再躲在暗處哭泣。重生的組曲剛進行到序曲的部份就出現亂彈的音符,我勢必要親手寫下休止符,不讓序曲變調,才能順利進入如歌的行板。

 踩在冬天傍晚的街道,天空霧濛濛的,紛飛的細雨如同葬禮的配樂。當我敲開巫杰生工作室的門時,我發現自己竟如此冷靜、沉著,就像替無數死者整理過最後儀容的殯儀館化妝師一樣,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清楚每一個的步驟。他一如平常地在作畫,看到我走進來有點驚訝,他放下畫筆,用抹布隨便擦一擦手就站起來,瘦長的雙手沾滿了油彩,這雙藝術家的手曾經觸動了我內心深處對藝術創作的自覺,現在我卻要向這雙手的主人告別。

 『妳怎麼來了?美展初審快開始收件了,妳應該沒空來吧?』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一絲不悅。

 『我來找你是因為遊戲結束了,巫老師。』我把手中緊握的紙張遞給他,那張列印了陳敏email的紙張可以說明一切。他看了一下手中的紙張,不發一言。

『這個結果你還滿意嗎?你精心設計了這個解謎推理兼人格改造遊戲…把我耍的團團轉…想必你玩的很高興吧?接下來是什麼?把我列到你的戰利品名單裡,好跟你的哥兒們炫耀,我猜是這樣…』我從來不知道我說話的聲音也可以像這樣不帶一點感情成份。

 『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你始終不相信我這點,還是沒有變。』他苦笑的表情我一點也不喜歡。

『你想告訴我,陳敏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嗎?』我心中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面對現實的苦澀。

『我不會否認陳敏對我的指控。她說的都是真的。不過她所謂事實的真相只是拼圖的幾塊碎片而已,妳要看整幅圖案,還是用這幾塊碎片想像原來圖案呢?』我凝視他的眼睛,找不到企圖掩飾謊言的痕跡,只有純粹的感傷。

『為什麼不告訴我「繆思」這幅畫的作者是你?』有些謎團必需解開而我心中還在掙扎要不要相信他的話。

『「繆思」那幅畫是誰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繆思」是妳,畫的背景是妳臺中老家的庭院。從我小時候懂事開始,妳和妳家庭院一直是我繪畫靈感的來源。當我想重拾畫筆時,就很自然地畫了出來。我想妳應該沒有忘記妳小時候一直打扮成男生吧?』他又再度苦笑。

『你敢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沒經過你刻意的安排嗎?』我沒有忘記陳敏說的話,我不相信一切都是巧合。

『妳在春天畫廊看到「繆思」那幅畫和轉到美術系這兩件事不是出於我的安排,而是意外和妳個人的意志造成的。春天畫廊的出資者收藏我的作品也是我的忘年之交,我輾轉從他媳婦的口中知道妳常去看「繆思」那幅畫,還有妳轉到美術系的消息。…』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辭。『那時候我正跌到生命的谷底,需要重新振作,於是我想到了妳…我找人安排在妳就讀的美術系任教的講師到美國研習,我回來當代課老師。我想幫助妳,同時幫助我自己走出陰影…』

『為什麼是我?你以為我喜歡被人擺佈嗎?』我氣自己有點相信他的說法。

『我選擇妳,因為妳是我的同類。你那強烈的自尊心、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敏銳、容易受傷的感情常常不留餘地把妳自己逼到絕路。我透過妳看到我自己…潛意識裡我覺得我們比真正有血緣關係的兄妹更像雙胞胎。你相信我也好,你要把我說的話當成自我辯護也罷,我絕不是你所指控的那麼單純、幼稚的一個人,我不否認我策劃所有必要的步驟,讓你一步一步靠近我的動機是很複雜。』

他閉上眼睛沉思一會兒,又繼續說:『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對你剖白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要我把我內心的掙扎和恐懼攤開來讓你檢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太早成名對我的精神荼毒遠超過物質上的助益。你知道嗎?我不到二十歲就擁有世人羨慕的繪畫技巧、名利、掌聲,我站在孤峰絕頂俯視人間煙塵,沒有向上的路可走。不進則退-這是物理法則也適用在藝術的領域。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靈感枯竭,但是為了身為藝術家的自尊心還是勉強作畫,用華麗的技巧掩飾缺乏精神內涵的缺點…畫評家還是捧場…在收藏家的眼中我是利多、絕大增值空間的投資對象…畫迷用崇拜的眼神看我不值一文的爛畫…我不敢面對自己的藝術生命逐漸枯萎的事實,我更害怕識貨的鑑賞家來揭發國王的新衣…真正的我赤裸裸的模樣。我獨自一人在烏雲密布的黑夜狂奔,四處尋找可以容身之處,寂寞、無助的快發瘋了。』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無比澄澈。『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掙扎,在表面上我還是佔盡外貌和年齡優勢的天之驕子,生活在金字塔頂端的藝術新貴。我可以掩飾的很好,在眾人面前扮演著老戲碼,可是長期壓抑心理焦慮的結果讓我變得麻木不仁,在失去食欲以後,我隱約知道已接近自我毀滅的邊緣,我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找尋情緒出口。』

一口氣說完讓我心悸的自白,他撫摸著左手腕的燙傷疤痕,再度閉上眼睛說下去:『接下來發生的事妳應該猜的到…賭博、飆車、女人…乃至毒品,我用種種負面的能量刺激感官的結果讓人格也扭曲了…感謝上帝,我在父母的幫助下對外宣稱患病搬到瑞士療養。我停止作畫,每天整理庭園、過單純規律的生活,企圖把自己歸零後重新再出發。有一陣子,我感覺好極了,我又能正常飲食、作息,我又再度被異性吸引…本來以為那種心理的騷動的是情感的甦醒,我以為自己痊癒了。結果發現那純粹是來自內心深處,想掩飾自己希望看見別人受傷害的惡念,投射到自己與異性相處的模式所造成的煙幕。我害怕自己再度讓父母失望,我懦弱的不敢尋求幫助又不甘心沉溺下去。於是我想到了妳…』

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著我,尋求我的認同。『我藉由改變你來說服我改變自己,勇敢面對真正的我,而不是粉飾過的我。…你接受我的暗示慢慢改變妳對人生的態度,我看到妳蛻變後的面貌,妳整個人變得開朗、幽默、充滿生命力…我不知不覺中受到妳成功蛻變的鼓舞,不再掩飾自己個性上缺乏道德自制力的黑暗面和感情脆弱面。放棄偽裝自己感覺真的很輕鬆。對妳繳械以後等著我的是同情、是諒解、是懲罰…我完全不能預測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所以…如果妳想要傷害我的話,再不會有比今天更好的時機了。』

我有好一陣子不能呼吸。他像一尊雕像般低頭不語。淅瀝瀝的雨絲撲打著窗戶的玻璃,嘩啦啦的聲音撞擊著沉默的空氣。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才能表達我的心情…這一切來的太突然…我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我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的思緒混亂到極點。

『妳不必覺得為難。過年我要回紐約和家人團聚。下學期我不會繼續在這裡當代課老師。』他站起來,撕下素描紙的一角,握著鉛筆寫下一些字母和符號,然後把紙片遞給我。『這是我在紐約的地址和電話。』他轉身走回畫架前繼續作畫。

我接下紙片後轉身走出工作室,不知要走到哪裡。為了理清混亂的思緒,我淋著雨走在街道上。紛紛飄落的水珠拂去鬱悶的心情,我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

回到家中,母親大驚小怪的跟著我進房間,絞著手指頭,咬著嘴唇,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我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母親好像要哭出來似的,緊張地說:『筱熙…妳又…』,我坐起來把蓋住額頭一撮溼透的頭髮甩開,也把心中最後一道矇敝我視野的薄膜撥開。『別擔心,媽。我沒有瘋。我現在明白我不一定會遺傳到父親的精神病。』母親額上冒著汗,好像要暈倒『妳在胡說什麼…』我面對母親,坦然的說出我十年來想說又不敢說的話:『爸雖然因為精神病發作上吊自殺死了,他還是我父親。這些年來我們假裝沒有他這個人,對他實在很不公平。』母親用手掩著臉嗚咽地轉身走出我的房間。我把一直握在手中,被雨水浸透、字跡模糊的無法辨識的紙片丟到垃圾桶,起身走到畫架前,拿出畫筆繼續畫未完成的作品。

 

接到臺灣省政府文教組初審入圍通知後,我忙著準備參加複審,不知不覺中春天悄悄的來臨。早春的陽光流洩在省政資料館宴會廳中。我望著自己命名為「回首遺蛻的繆思女神 的水彩畫。我沉浸在思維中,這幅畫中的女神沒有描繪具體的輪廓,但強烈的筆觸和溫暖、鮮明色調、像火燄般凝聚的光影,表達了對生命的愉悅,留在遠方的灰色蟬蛻隱喻過去成長的心路歷程

背後忽然有人碰我的手肘。『妳沒和我聯絡,我只好自己來找妳。恭喜妳了。』我轉過頭,巫杰生的臉正對著我微笑。

『原來你還活著啊?我還以為你被人間蒸發了,永遠不可能回來呢!』我假裝驚訝的睜大眼睛。

『妳說不回來的意思不會真的是「永遠」吧?』他眨眨眼睛,笑意更濃了。

『你說呢?』我回報他心照不宣的嫣然一笑。他爽朗的笑容被燦爛的陽光襯托的更加明亮耀眼,彷若多年前在老家庭院和我形影不離的少年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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