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1 23:02:02琹川

文化的守護者王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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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守護者王璞   琹川

   

    八月的第一天,與魯蛟、林錫嘉、文訊總編封德屏及工作人員,從新店捷運總站出來,我們走過陽光燦爛的街道,前往錄影作家王璞位於碧潭附近的家中訪視。

    一進門只見王璞坐在客廳沙發旁的輪椅上,神情氣色較之前所見清朗許多,談起近況,王媽媽說他日常生活幾乎完全要依賴他人了。封德屏坐在王璞身旁輕鬆地跟他聊起三、四十年前的文壇舊事,有許多文藝青年在王璞主編的新文藝月刊發表作品,之後走上了寫作之路。封德屏問他記不記得自己得過多少個獎,或許是謙虛吧王璞說記不起來了。「有編輯獎、小說、散文、主編獎,整個雜誌也得過獎……」封德屏接著數說起來。一旁的魯蛟說他的散文也在《新文藝》得到金筆獎,林錫嘉則說他寫作是從新文藝開始的。封德屏提到《新文藝在台灣的文藝運動裡面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有許多很棒的散文、小說在那裏刊登。根本也沒有人把它當軍中刊物看待。林錫嘉接著說,由於當年的王璞主編只認稿不認人的作風,因而提攜了不少優秀的作家和傳播界的名人

    封德屏說她最近打算做一個專號,不只是新文藝,從軍中刊物到青年日報副刊等軍中系統做一個總整理,她覺得軍中系統對台灣整個文藝的發展影響很大。而軍中系統可以在文藝界發揮這麼大的功能,主要是當年流亡學生本來就是被動當兵,有很多文學種子,在離鄉背井之下借力使力,成了抒發的出口,這一股力量就變成了文藝的力量。林錫嘉曾經聽張默提過,在軍中他們是靠著坦克車,就著月光就能寫詩了。

    攝影師請王璞對著錄影機說幾句話,封德屏一旁解釋因為大家都很想念你,不知道你最近好不好,待會兒在鏡頭跟大家問好,重陽節時,來了的三百多個朋友就可以看到你了,雖然你不能到現場,大家也知道你的近況。此時年已八十五歲的王璞於是對著鏡頭感謝大家的關懷與愛護,因他不能動,手也不能動,而向大家致歉,只有嘴巴,嘴巴也不行沒力氣了,他再次謝謝大家的照顧與關懷。

    接著大家輪流跟王璞說話。封德屏問王璞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什麼時候?「是在新文藝得獎後,在自由之家請客時。」王璞記性向來有如電腦般精確。

我那時應該才二十二歲,王先生一路照顧我,在台灣文學上、出版、編輯上都是我的前輩,我學習的對象;有時候王先生收到雜誌之後,對於我們有什麼疏漏或意見,他都會直接跟我講,也讓我做一些反省和改進,在這裡要特別謝謝您。而您在過去這十幾二十年,對台灣的作家和文藝活動的錄影,我覺得這是前無古人,我想後面也沒有來者,我代表文訊、代表文藝界的一些後生晚輩,特別跟您表示謝謝,沒有您留下這些珍貴的資料,我們就看不到了,您是用您的辛苦和健康換來的,謝謝!王璞同意這錄影傳記應是前無古人,他說以前的傳記是別人寫的再加上一些照片,那東西是死的,所以他就想到以活生生的錄影來做作家傳記,這是他發明的。封德屏說:「而且是以你一個人的力量,更是沒有的。」「是啊因為若接受別人的資助,牽涉到錢會讓事情變複雜,麻煩就大了,雖然錢很多,但我不能按著自己的意思去做。」王璞很有遠見的回答。封德屏要王璞好好保重身體,他的健康就是大家的希望,有空會再來看他。

    魯蛟和王璞是老朋友了,他跟王璞聊起當年往事,王璞常帶枝小棍兒下午或晚上散步到他家來,兩個人就坐在小院子陽台的台階上聊天……他說:「你拍我的錄影傳記時花了五個上午,專注的扛著機子,可怪的是你一口水都不喝,有沒有記憶呀那時是夏天竟然一口水都不喝,連白開水也不喝。……那時你拿小棍兒還蠻有力的,走路也有力氣,希望你回到健康,希望你更好一點,老朋友!」深切的友情盡在不言中。

    林錫嘉對王璞回憶說,民國五十五年他第一次在新文藝投稿,有一天王璞拿著新文藝和稿費到他家,那時他只是一個剛開始寫作的小朋友,王璞已是文壇蠻有份量的主編,竟然親自跑來看他,讓他非常的感動;後來他們成了鄰居。他說:「那段時間您對我的鼓勵很大,當時我還年輕,您一直很努力培植我。王璞微笑著說:「你也很努力林錫嘉接著又說還有一次參加國軍文藝散文隊,您沒跟我講就幫我報名了,結果我一頭栽進散文隊裡,直到現在我還在當隊長,雖然想下台不要做了,但文友們都不願意,這幾年來我經常帶他們到外面走一走。我這一輩子走這條路都是您的鼓勵。王璞回說:「是你有才氣

    王璞行走文壇堅持不參加任何社團,保持超然立場,素有獨行俠之稱,七十歲那年,基於文化使命感,他開始扛起了錄影機全力投入「作家錄影傳記」、「中華民國藝文活動紀錄片」的錄製,將近十年的時間,他馬不停蹄地與時間競賽,因為前輩作家日益衰老甚或凋零,他費盡心思從說服作家同意到編、導、攝影、剪接、拷貝,完全一人包辦,每日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是常有的事,他憑著「要做事,就要不顧一切地去做」的認真求好性格與堅強的意志力,遂以近十年的時間,獨資、獨力錄製了一百二十七部作家錄影傳記及三百多部藝文活動紀錄片,直到扛機的肩膀痛得抬不起來了,直到引以為傲的健朗身體發出警訊,得了小中風和巴金森氏症,才被迫放下了一心懸念的作家錄影工作。談起老作家的凋零,有許多來不及為他們完成傳記,王璞便顯得格外的激動和感傷。

    生病之後的王璞唯一參加的文藝活動,大概是每個月的第二及第四禮拜六秋水詩屋的聚會,下午時總會看到他拄著手杖遠從信義區大道路轉搭兩趟捷運前來,他總是固定坐在和室書架旁邊。我與王璞聊起秋水詩屋聚會的事,我說:「詩友們都很想念您呢!記不記得您常講的一句話你常講政治……」王璞馬上接下說:「……是一時的,文化是永久的。」這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也很感動,在詩屋的聚會中,健忘的我極佩服他的記憶力,很少看到記憶力這麼好的簡直絲毫不差,而他的小孫女似乎在記憶力和語言能力上展現出來自他的遺傳。我問他想不想孫女呀提起孫女王璞就精神起來了直說:「太想她了,每天都想她。」我跟他說等天氣涼爽些,我和涂靜怡大姊還有詩友們再來看他,帶他去碧潭散步,現在住得近了,只有一站很方便的

    近一小時的談話,王璞顯得有點累了,他最後對著鏡頭說:「謝謝大家對我的照顧、關心,非常的謝謝大家,再說一遍,非常的感謝大家,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之一句話政治是一時,文化是永久的,政治過去就過去了,文化卻是永遠的,謝謝大家對我這麼的支持與關懷。

 

    王璞生於一九二八年,畢業於政戰學校新聞系,當年也是隨政府赴台的流亡學生,他的英文極佳,曾任美軍顧問團的翻譯官,也擔任過《勝利之光》畫刊編輯、《新文藝》月刊主編、《新中國出版社》總編輯、副社長,著作包括有小說(白色的愛、永恆的懺悔、一串項鍊、咖啡與同情)、散文(木婚的旋律、最美的手、伯特先生)、新詩(收錄在王璞自選集中)以及翻譯賽珍珠小說(北平的來信)等。

    在工作與性格上,王璞是個絕對原則完美主義者,因此表面上常會讓人感覺不夠圓融與親和,甚而被稱為特立獨行的怪傑;王璞自己也說:「我一向把人生看得十分嚴肅,因此不苟言笑,直來直往,對什麼都很認真──認真地幾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甚至小到果販偷斤減兩,他都要跟他爭個「理」,他可以為了爭「理」而不惜任何代價,他的「擇善固執」由此可見一斑。他的一生幾乎都耗在工作中,唯一的休閒嗜好大概是跳方塊舞吧!原本覺得生活中與「跳舞」是不可能扯上關係的王璞,沒想到接觸方塊舞之後竟一頭栽入,甚至跳到西雅圖方塊舞大會上去了,除了與他「凡事認真」的態度之外,最主要的是他認為這種舞不急不緩,不粗不野,很適合他的體能和性情。

    事實上,內心深處的王璞是個頗為感性而重情的人,他的兒子在幫他整理書房時,發現他保留了每一封朋友的書信,甚至連請柬都捨不得丟,更不用說文友送他的簽名書籍或畫作了。當年楊喚車禍身亡,王璞雖與他素未謀面僅通過幾封信,聞訊後整整兩個月精神恍惚、寢食難安,他對楊喚充滿了悲憫和崇拜之情,而楊喚書簡若不是他手抄一份並發表在新文藝上,恐怕早隨著歸人家裡淹水而湮滅了;看到報上刊載老作家張拓蕪在賣彩券,王璞打電話問候他時竟真情流露的哽咽了;而獨居的羊令野死時無人聞問,看著他的遺體被推進焚化爐時,王璞忍不住放聲大哭……

    除了小說及翻譯受到極大的肯定外,王璞的新詩創作雖然不多,但情感充沛而真摯,如:

「……我甘願讓天真把我出賣了啊!╱讓眼淚把我溺斃了啊!╱讓感情把我燒焦了啊!╱因為那天真是最原始最高貴的,╱那眼淚是撒在受難土地上的,╱那感情是燃燒在受絞刑的年代裡的。」(自己的歌)

「她偷偷地打開我的心靈之窗╱讓春之舟駛進我理想的港╱我看見燕子剪開冰封的生命之泉╱我嗅到飄來的遙遠的花香」(恬靜)

 

    王璞的散文則極為平實動人,充滿了對家族、朋友的愛,甚至連他栽種的花,都成了他的好朋友:「每天早上我離家上班時,她們搖著手跟我說再見;每天下午我下班回來時,老遠老遠,她們便張著手臂迎接我。」更何況是他的家人妻兒,他用攝影留住孩子的成長,他也用深情的文字記錄了這一頁頁的家庭歷史;而知他者莫若其妻,這一路上無怨無悔奉獻家庭且永遠支持他的太太──季淑卿女士,更是讓他銘感於心,那一雙原本纖秀卻因操持家務而粗糙龜裂的手,在他眼裡卻是「全世界最美的一雙手」。如此一個剛正耿直,一肩扛起文化的使命,永不向現實妥協的人;如此一個善感細膩,對周遭的親友,甚至不相識者充滿愛心的人,「鐵漢柔情」是我腦海中僅能想到的形容詞了。

   「政治是一時的,文化是永久的」一句話道出王璞的信念,也因為這個信念讓他排除萬難,耗費無可計數的心力與金錢,甚至健康,為我們留下了百多部珍貴的作家錄影傳記,稱他為文化的守護者實不為過。

 

 

 

《附記》

    九月的第二天,依然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連續上完三節課回辦公室,發現手機有好幾通小妹打來的未接電話,趕忙撥回去,小妹說王爸爸早上因心跳停止,已叫救護車送到耕莘醫院急救,他們正從台北趕過來,問我誰有空先過去醫院,因王媽媽一早去了忠孝醫院看病,只有看護外傭在那裏,我趕忙聯絡外子快速前往。 

    傍晚在加護病房旁的休息室,王媽媽一直很懊惱當時她不在王爸爸身邊,我安慰她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事,我們在休息室裡一起為王爸爸祈禱。身為牧師的女兒,王媽媽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說:「妳王爸爸從來不信教,但最近他會找我一起禱告﹗」因兩個兒子長期定居美國,長子又晚婚,王爸爸近兩三年來才真正享有含飴弄孫的欣悅,雖然身體因巴金森氏症而僵硬無法行動,並得忍受脊椎神經壓迫之劇痛,但可愛伶俐的小孫女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安慰。我想王爸爸應是祈求主耶穌基督,賜給他多一點時間能看著孫子長大吧!在加護病房裡,我對著依靠儀器維持呼吸,仍在昏迷中的王爸爸說加油!孫女允辰也希望爺爺加油喔!

    沒想到這竟是最後的一次見面,第二天(九月三日)一早,小妹來電說王爸爸已於寅時,因吸入性肺炎併敗血性休克病逝於新店耕莘醫院。雖然是意料中可能發生的事,但沒想到這麼快,這麼令人措手不及!我想著才上個月和文訊主編及文友們去看他的情景,還為他不錯的精神及氣色感到高興,並且記掛著等秋天氣候涼快些,要和涂靜怡大姊及詩屋的朋友們一起去看他,推著他到美麗的碧潭岸邊走走……世事真是無常啊!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王爸爸一生認真、正直,努力無私的為文化做了這麼多事,我想他一定能獲得天主慈愛的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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