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16 21:19:39~吉米豬~

外母的五斗櫃(下)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牆上外祖母的相片,外祖母仍一如往常溫和地微笑,彷彿什麼樣的衝突、爭吵,都不會干擾她寧靜、安詳的心。

對於這樣爭吵的場面,外祖母大概已經習以為常。

他想,如果此刻外祖母突然從棺木裡走出來,大概也會像二十年前那樣,拉著他的手說:「阿和,走,我們去散步。」

二十年前,外祖父過世時,就已鬧過一次分家產的劇烈衝突,那是外祖父出殯後的第三天。當時,研究所畢業的小舅想要出國留學,堅持要分家產。其實,大舅何嘗不願意賣祖產來償還他那一身賭債。兩人卻因為分多分少談不攏而吵了起來。

「你念書已經花掉三分地了,你還有什麼資格要回來大聲嚷嚷。」大舅憤怒地說。

「為了醫治你的白內障,阿母不知道花掉多少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小舅也不甘示弱。

「你念書只顧你一身,你對這個家有什麼貢獻?」

「我至少是把錢用在正途上,不像你這隻青瞑牛,整天就只知道窩在賭場裡,你那眼睛就是盯骰子盯瞎的。」

「你罵我青瞑牛?」

「你本來就青瞑牛。」

兩人的爭執成了彼此的辱罵,骯髒、污穢的言詞像決堤的洪水自兩個人口裡滔滔湧出,久居鄉下的大舅在這方面自然略勝一籌,從三字經到五字箴言,他罵得極順口滑溜,一點也不結巴。

小舅漸居劣勢,氣不過,掄起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大舅臉上,大舅冷不防地挨了一拳,身子站不穩,踉蹌倒退到牆邊,牆邊正好有根的扁擔,大舅順勢一抄,往小舅的肩膀劈了過去。兩人就這樣從屋子裡扭打到屋外。

「阿嬤!阿嬤!大舅和小舅打起來了。」他躲在門後,看他們越吵越兇,最後還打起架來,心裡很害怕,趕緊衝進外祖母的房裡。

外祖母探頭往外看了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實在了然。」

他以為外祖母會出去勸阻,沒想,外祖母拉著他的手:「阿和,咱走。」外祖母走從屋後繞到廚房,自櫥櫃裡拿了一塊發糕。「跟阿嬤去散步。」

他跟著阿嬤從後門悄悄地「離家出走」,心裡卻不安,頻頻地回頭。「阿嬤!大舅他們」

「不用管他們,想吵時勸不了,想開了自然就不會吵了。爭來爭去還不都是為了錢。為了幾個錢打得頭破血流,值得嗎?」外祖母說話時,語氣頗為平靜。

「阿嬤,妳怎麼不生氣?」他對外祖母的反應感到詫異。

「生氣傷身。」

他很好奇,外祖母是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

「多替別人著想。」外祖母摸摸他的頭,微笑地說。

「如果我們的內心都能為別人著想,自然就不會起爭執和衝突,這個世界就太平了。偏偏,大家想到的都只是自己。」

他,一個七歲的小孩,望著年過六十,頭髮灰白的外祖母,突然感到有一種不能理解的敬畏。

走過一片田野,外祖母帶著他到後山的一片小樹林。樹林裡盡是高瘦的相思木,饅頭似的小土坡上長了幾叢矮灌木。許多鳥雀在樹林間飛翔,吱吱喳喳,他鬆開外祖母的手,高興地在林子裡奔跑,其他的事都丟到腦後了。

「阿和,你看。」外祖母撥開一叢矮灌木的枝葉。

「啊!鳥仔兒。」望著幾隻張著黃口的小鳥兒,他驚喜地喊著。

「阿嬤!妳怎麼發現的?」

「我常常來這裡散步,有一天看見一隻母鳥在林子裡飛來飛去,我想,牠肯定在林子裡築巢下蛋,因為發現我這個生人,不敢回巢,所以焦急地在林子裡飛來飛去。」

「後來呢?」

「後來我就在大石塊坐了下來,牠飛了一會兒,看我沒動靜,也就安心地回巢了。」

外祖母笑著說:「真是一隻粗心的母鳥,把巢築那麼低,萬一被哪個頑劣的孩子發現,那就完了。所以,我每天傍晚都來看看牠們。」

「阿嬤!妳怎麼沒告訴我?」他抗議地說。

「妳是怕我傷害牠們?」

「阿嬤知道你不會,可是,阿嬤怕,萬一你說溜嘴,讓你那些玩伴知道。」外祖母輕聲地說:「現在,阿嬤不是讓你知道了嗎?」

「我一定不告訴任何人,阿嬤妳放心。」

他視這件事是他和外祖母之間的共同秘密,他很喜歡因為這秘密使他和外祖母之間的關係更親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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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父母過世後,他就寄養在外祖母家,外祖母極疼愛他,但是,有時又讓他感到有一分疏離。

每天傍晚,外祖母做晚課時,總一個人在廳堂上「篤篤篤」敲著木魚,念著佛經。外祖母誦經時,神情專注,彷彿天塌下來都不管,那一刻,沒有人能侵擾她的虔敬。

他莫名地跟菩薩吃起醋來,好像祂比他更親近外祖母。有一回,他故意拿了外祖母的木魚出去亂敲亂打,外祖母知道後很生氣,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她說:「法器是龍天護法的耳目,怎麼可以拿來亂敲。」

外祖母沒有打他,卻罰他跪在佛前懺悔。他雖然聽不懂外祖母說的什麼「龍天護法的耳目」,但是,他知道外祖母對這件事很在意,往後她一誦完經就會把經本、木魚都收到佛桌的櫃子裡,甚至還上鎖。

他總覺得這件事情已造成外祖母與他之間的隔閡,外祖母把木魚跟經本鎖到抽屜裡,顯然就是防範他再亂動東西。他心裡難過極了,儘管外祖母說過已經原諒他,儘管外祖母還是跟以前一樣疼他,但在他心裡,總有一層說不清的隔膜。

如今,外祖母把小鳥兒的秘密告訴他,顯然又重新信任他,他開心極了。「阿和,你看,牠們肚子餓了。」外祖母拿出口袋裡的發糕,掰成兩半,一半遞給他。他將發糕弄成很小很小一塊,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張得大大的嘴巴。

「阿和,你別看牠們是鳥兒,牠們也是有情眾生,我們要盡量地保護牠們。有些孩子喜歡抓魚、抓小鳥、抓青蛙,隨意地玩弄,把牠們活活弄死,阿嬤看了好心疼,心疼那些被弄死的的小生命,也心疼那些孩子,他們的無知是在折損自己的福報啊!」外祖母盯著巢中吱啾的鳥兒,神情十分愛憐。

「阿嬤!我一定不會這樣的。」

「阿嬤知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外祖母輕輕撫摸著幼鳥,那鳥兒的羽毛已漸豐毅。

「過不了幾天,牠們該學飛了。」

「阿嬤,我背過一首詩叫『樑上有雙燕』,說有些幼鳥還小的時候,那母鳥辛辛苦苦地餵養牠們,等牠們羽毛長好了,翅膀硬了,就飛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說這話時,不知為何他想起小舅,想起小舅和大舅爭吵時,說要移民國外,說他再也不想回到鄉下跟這些沒知識的草地人生活在一起。

「阿嬤!大舅從來都不照顧妳,如果小舅將來真的走了,妳會不會很傷心?」

「傷心什麼?做父母的就是這樣,一心只想把孩子養好帶大,哪會去計算那些。如果孩子知道感恩圖報,那是自己和孩子有好因好緣。如果孩子遺棄了父母,也只能怪因緣不好。怨啊恨啊又能怎樣?怨天罵地,只是自己造口業,心裡也不見得舒坦。」外祖母說著,聲調悠悠,翳入了向晚的微風中。

夕陽下,他望著外祖母泛著金黃光彩的臉龐,心中有幾分迷離。剎那間,他突然想到大廳供桌上那尊身著白衣,手持淨瓶的觀世音菩薩,他覺得,外祖母就是觀世音菩薩。

「為什麼外祖母總是如此平和?人世間似乎沒有什麼事可以使她生氣、煩惱。為什麼我就做不到這樣,阿標罵我一句『哭爸』,我就非得跟他打上一架不可?」他悶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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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你想什麼?」外祖母見他一個人發呆。

「阿嬤!妳為什麼總是這麼好脾氣?」

「是菩薩教我的。」外祖母笑著說。

「以前阿嬤的脾氣也很壞,是菩薩指示阿嬤要改變個性、改變心境,才能改變命運。遇到不如意的事就當作是修行,才不會整天陷在苦惱裡,沒有出頭日。」

那天傍晚,在樹林裡的小土坡上,外祖母把他當成一個懂事的孩子,向他述說她年輕時期的一段痛苦往事。

原來,外祖母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小時候因為怕痛,不肯纏足,因此長了一雙大腳丫,也因為這樣不得外曾祖父的歡心,總覺得她像是個丫環。

外祖母十六歲時,外曾祖父便把她嫁給了佃農的兒子。外曾祖父畢竟還是心疼女兒,所以,給了她一塊田地當嫁妝。

外祖母嫁到農家當媳婦,生活自然很不適應,平日除了針黹女紅之外,農忙時節她也得下田插秧播種、拔草施肥。細活粗活都得做,外祖母那一雙原本細嫩的手,被農務磨得破皮、長繭,她卻一心一意嫁夫隨夫,無怨無悔。

外祖父因為娶了外祖母得到一塊良田,年年豐收,再加上外祖母善於理家,使家境逐漸富裕了起來。所謂「飽足思淫欲」,這句話用在外祖父身上一點也沒錯,有了錢,外祖父開始花天酒地,甚至沉迷賭場。

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婚姻雖是父母之命,沒有愛情基礎,但是,她遵從三從四德,敬奉公婆,服侍丈夫。沒想到,外祖父不但不體諒外祖母的賢慧、辛勞,反而變本加厲。

外祖母嫁過來,因為遲遲不孕,外祖父順理成章在外面養了女人,生了一個兒子抱回家來。

「妳既然不會生,有人替妳生了個兒子,讓妳當現成的阿母,妳該高興才是。」外祖父一句話,就把襁褓中的嬰兒丟給了外祖母。

抱著嬰孩,她想著,「這孩子自幼就離開了親娘,我應該視如己出。」就這樣,外祖母默默地承受了委屈,當起了嬰兒的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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