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蕪
蘼蕪
上山採蘼蕪,下山遇故夫。—《古詩十九首》 當電梯開門瞬間。她就知道。她的魂魄注定是要逃亡的。
但她還是走進去了。
他們的眼神在那個縫交到了。是誰先錯開的,她也不曉得。她只覺得那種感覺很不好。猶如看見很久以前某張青澀的臉孔的照片,或是聽到錄音帶中自己難堪的話語,都會覺得十分羞赧。甚至有一種被別人羞辱的感覺。擴大成夢魘。難以切斷。
她故意低頭走。
他就面著門,在左邊靠近按鈕前。在她進入電梯廂後。轉身。他又變成在她的右後方一點點。如果此時此刻可以裝聾作啞裝瘋賣傻蒙混過去。她會非常樂意。
「要幾樓。」
他開口了。
她先是嚇了一跳。隨後,又開始責備自己的笨。她微微抬頭看右前方的電梯按鈕。只有十七是亮的。她來不及。也沒辦法自己按了。她看見他的手就伸在那邊。根本不給人機會。簡直是搶迫履行的紳士風度。不能拒絕。
「我—十四樓。」
她說。
她見著他右手食指輕壓下去。然後縮回。是銀色的戒子。她趕快把頭轉下來。電梯裡又開始沉默了。上升的速度不很快,纜繩的聲音很細微,或者其實是空氣聲。電梯的門是金屬的鏡子。擦得好亮。看過去像另一個複製的方形宇宙。因為低頭的關係,她只能從門鏡偷看到他的胸部以下。西裝、領帶、皮鞋、提袋。天花板的光黃橙橙的。照下來昏昏睡睡。像半夜乍醒朦朧的小夜燈。
一路的順暢是在三樓卡住的。
電梯門甫開,兩個女人就站在那裡。一個說話、一個聽。右邊那個比較胖。可能是蓬鬆頭髮的緣故,看起來也比較高。她連電梯門打開了都還在說。她在裡面依稀聽見她說︰偏偏懷孕了。而左邊的女人短髮。年紀稍長。沉默。像是那種吃齋唸佛的虔誠信徒。
在聆聽的那女人,抬頭看他們。她邊聽。忽然把眼睛撐大。她右手對他們指著地板的方向。有嘴型。但沒聲。好像在說︰這是向下的嗎。她站在電梯裡馬上懂了。
她眨了眼。食指朝天。嘴巴誇張回應:不是。
對方看見了,就笑著擺手要他們先走。她點頭。她伸手過去右前方,他手沒過來,讓她搶先按到了。門關上,她看見眼前另一個宇宙又漸漸浮現。當縫細小到快黏住時,她仍然還可以聽見右邊那女人的話語。
她說︰結果它還是離婚了。
她好奇她說的「它」倒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不到幾秒。她又懂了。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差?離婚了,不就是一男一女分開的。兩個。不都叫作離婚。
她抬頭看門上一排B5到20的燈。三暗了、四亮。暗五。亮、六亮。七亮了又暗。八停住了。
電梯打開。一條長長走廊空無人。他們都等了一下,一種不好的想法提醒她像所有禁止游泳的警告牌。她若無其事伸手去按關。但。他。的。手。他的手。剛好過來。她摸到按鈕塑膠外殼。他摸到她。
彷彿浪捲走人。
她差點叫出聲來。右手縮回像不經大腦的反射。他們都知道。陌生的關係是假的。只有觸覺是真的。她對於剛剛那個反應太過度。竟不好意思起來。她忽然決定說些什麼。在電梯箱裡。
「那個,媽—伯、伯母還好嗎?」
「嗯。」
他應得很短。如線穿過針。一眨眼。她的臉卻燒得發燙。像鍋熱油。她怎麼說了媽。她自己說的。自己的耳朵聽見了都想奪門而出。她沒敢講了。但她不知怎樣,竟然期待他開口問她一些什麼。可能全是自作多情。因為他沒有。
於是她又說。
她裝出那種隨口一問的厭煩寒喧。簡直像指甲縫的污垢。
「兒子—上幼稚園了吧。」
「最大的啊,暑假要升二年級了。」
他溫柔地說。
她卻有點痛。物換星移後的時差頭痛。那時電梯又在九樓開了一次。沒人。這回他們誰也沒伸手去按了。兩瓣門很視相,自己閉合了起來。她頓時又不知該接什麼了。
她抿嘴。
要結束了嗎。關於尷尬。
「他呢?」他忽然問。
門上的燈從十跳亮到十一。
他們都曉得。
她好像屍體從海底被打撈上岸。她肺部積水,嘴裡有沙。
「他去年十一月就跑了。送我他前妻的小女兒當禮物。」她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她實際上也沒什麼興趣。
「現在我在養,但,我不知幹嘛要照顧她。」她笑得有些自暴自棄。她想他是不是也應該笑出來,羞辱她一番。她心跳好快。
「我知道妳狠不下心。不過也好。這樣妳就有孩子了。」
「唔。」
她忽然覺得好想吐。
她不知道那種想吐和懷孕是不是很像。她不知道。她沒生過。
況且她不會生。
電梯箱升到了十三。終於等到了十四樓。門開了。面對面他們兩個年輕男孩一個中年女子。他們彼此面無表情,冷到沒有關係。
她踱出去了。沒有回頭。逃亡的聲音好清楚。不尖。
那我先走了。
她說。
她側著踏出去,其他人魚貫鑽進來。但就在那零點幾秒的錯身瞬間。她心裡竟麻得像抽搐。她突然想看清他的眼。她轉身。左手塑膠袋劈哩啪啦擠出噪音來。在電梯門關上以前,她還能從正在縮窄的縫望見他。她勉強笑。她說︰代我向你老婆問好。
對方聽著了。也點頭笑。
她就呆杵在那邊。目睹著她站過的小宇宙越來越密。越來越密。他人也越來越細。越來越細。就好像一株蘼蕪一樣。輕易地。被什麼人。連根拔起。
註︰蘼蕪,香草的一種。古人相信蘼蕪能使婦人產子。因此會將蘼蕪製成香包佩戴。以求多產。
我想罵髒話耶怎麼辦= =
討厭這種情節,
自尊被剝掉的痛像是扒了一層皮,摻著啃咬自己血肉的難堪。
看完我想起劉若英的後來
但蘼蕪含意貫串全文~~~
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