襯衫手記
Evening on Karl Johan Street, Edvard Munch
襯衫手記
衣櫃整個都收拾乾淨以後,燙襯衫的人就開始抱怨無聊。
燙襯衫的人總會向我叫著,如果有要穿的襯衫就順便拿來燙。我每次便「特地」去找了兩件白色學生服給她。燙襯衫的人喜歡在星期天晚上觀賞吳宗憲的節目,她會一面笑一面把熨斗壓過來推過去,水氣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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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也去看穿襯衫的人。當然,他在裡面不穿襯衫。
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我們被允許能去見他。搭一○五號公車彰化到員林。那車擁有非常破爛的空調,每次去看他都好像是海鮮需要被冷凍再解冰。我也最討厭每次在「那站」下車,乘客們和司機就用那種相同的微波爐眼神目送我們下去。
領號碼牌。
填資料。寄託食物。
有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員負責檢查食物,非常謹慎。我一直懷疑,他們一定曾經忽略掉一把藏在白色奶油蛋糕裡的電鋸,讓犯人逃走了,才會那麼賣命。而且,我在猜,他們下班回家以後,可能也要繼續研究黑道的電影,知道壞人都是怎樣串通的並且勤作筆記。
跟那個人見面真的要等好久好久。
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有很多如我們一樣的人,也要來看他們的他。大家好像等待面試。坐在一起很浮躁,並不耐煩地盯著電視瞧。
電視就放在前頭一個鐵櫃上。如此荒謬的時刻──竟然,是錄影帶重播。星期六晚上鬍子張菲主持的綜藝大哥大。我每次去,都恰巧碰到夏禕表演的段落。我經常懷疑,關於那捲神秘的錄影帶,我究竟看過幾次了呢?怎麼每次好像都一模一樣:夏禕老是耍刀,觀眾老是捧場叫好。
和我們一起坐著躁鬱的,也有穿襯衫的人。但我不是很篤定那叫不叫襯衫。那些人肯定沒燙衣服的習慣。老是鬆鬆垮垮的。黑底上面又有黃色的圓點或雲或流水的圖騰。最重要的是,肯定會攀龍附鳳。華麗至極。
我還記得一個特別的女人。經常把名牌穿成菜市場牌。或者其實更高招,那本來就是菜市場牌的套裝,被我誤認成名牌了。她啊,肯定不是簡單的人物,否則裙子不敢穿那麼短的。她的頭髮還是復古的半屏山稀有動物。要命。那是舊式遊覽車卡拉OK裡的女主角,在中正紀念堂兩小無猜奔跑時才會吹的造型。她的高跟鞋底很厚。藏起來的皺紋也夠多。如果沒有五十歲,大概也滿四十九歲又十一個月。
等候室大概就是這樣子。
每隔二十幾分鐘左右會唱名。
一個中年肥胖的志工媽媽握著一疊身分證健保卡在唱名。林某某。陳叉叉。王圈圈。好像在呼喊著:嘿。免費入場券給你。你可以進來。你可以進來。你也可以。
我會被叫到嗎?那時真的會好期待。心臟噗通噗通跳著。我會被叫到嗎。每次我被叫到就會有一種羞愧而雀躍的感覺。她喊我的名字什麼什麼誰。我就舉手好像賓果連線了趕快奔過去裡面。
那個穿襯衫的。就坐在裡面。他看見我們都好高興。
當然,他在裡面不能穿襯衫。
他每次都被排在最右邊八號的位子。氣色很好。他穿白色衛生衣還套一件合作社的黃色背心。他說他很厲害,在裡面有工作。每天清點合作社商品庫存、記帳、叫貨等等等。
我們都說不錯很不錯。
燙襯衫的人總會先跟他聊。我在旁邊長凳上等。每次瞥見玻璃,就覺得真的好髒。儘管上面有仿雕花的蝸狀鐵欄,看似華麗,但生鏽掉漆了。真的好舊好醜好骯髒。
還有那支一直被口沫橫飛的話筒。
雖然他們貼上了標語,堅持每一輪每支電話筒都有用酒精消毒過。但我懷疑,那酒精本身可能已經過期。
順序是這樣的:和他說一些無聊的問候比方「你好嗎」之類的話然後回家。真是愚蠢。如果不夠好的話,怎麼彼此坐在這裡看著對方呢。我每次都這樣厭惡地想著。
但我每次還是說。我還是愚蠢至極地問他:你很好嗎。
我很好啊。他就說。你呢?你也很好嗎。
很好很好啊。我也這樣說。
然後就辭窮了。趕快把話筒交棒給下一個人說。我坐回去一旁的長凳。因為無聊而竊聽隔壁七號的阿桑說的話。她抱著一個嬰兒一直啜泣。她哭著說趕快出來,你看孩子都已經那麼大了阿母仔我也已經老了。
不要那麼傻。媽媽我老了。你看孩子都要長大了。
我看了一下那嬰兒。睡得像死。我好想說。阿桑。妳不能怪他爸。因為一個月看一次,這樣他爸才知道什麼叫長大。
一個月可以長三十吋。他爸才明白什麼才叫一暝大一吋。
接力賽交棒換弟弟講話。
他跟他說:就還好啦。也沒有什麼不好。
穿襯衫的人便微笑。他大概推論出:哥哥很好,弟弟還好。所以哥哥過得比弟弟好之類的無聊笑話。
繼續聊。強顏說笑。歡笑粉飾無聊。但我總覺得還是缺乏了什麼。
比方澎湃或熱淚盈眶。因為我們總是習慣這樣的冷調。
有可能是一○五號公車太低溫了。我每次看本土劇八點檔,都感慨怎麼沒辦法像人家那麼入戲。無時無刻談一些生離死別當作催淚瓦斯來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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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我關於襯衫的事情。
但我並不特別在乎它。一些時刻,我甚至非常厭惡穿襯衫。比方,第四顆鈕釦穿在第三個洞,第三個鈕釦穿在第二個洞。錯排的一個鈕扣一個洞。最後像一場化學連鎖反應連連錯。
燙襯衫的人老是把我的襯衫燙出摺痕。一個邊。一個角。好像廟的屋頂的稜。於是就有人問我那些。問我,你的襯衫好整齊是不是全新的呢?竟然有燙痕。我說,不是不是,不過是燙過而已。
於是就又有人說,會燙衣服的人感覺都很富裕。我說這有什麼關係。我說,如果穿戴整齊就會富裕,那世界上根本不需要舉行飢餓三十或辦慈濟募集愛心。因為大家都改行賣成衣。天下就會太平。
真的真的。
很後來的高中畢業典禮上,誰的襯衫比較乾淨,就如我說,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了。大家在或黑或粉或白或黃的衣服上,用麥克筆狂妄地塗鴉。林某某。陳叉叉。王圈圈。好像人家喪禮簽字用的白色布條。有人也請我在他的袖口寫上我的姓名。我就寫上那不值錢的三個字。簽完以後,對方還會跟我說一些噁心的謊話,比方「勿忘我」。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勿忘我。少來。我也不想記起你。
真的真的。我常常忘記你。你有時簡直像是空氣。
但不曉得為什麼,老是有人慎重地提起你。
我說,那個人不在呦。對方就問幾點才會回來?我說出國了要很久以後才回來。她說好。她說她是荷蘭銀行的人員,謝謝。不久,又有台灣大哥大又有中國信託也打來說:他去哪裡──不在呀,那沒有關係。
我下次再打來。我們這裡是──
他們說我們這裡是──好像是說:我們這裡是,聯合國通緝中心,我們急尋你的潛逃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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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來前,最後一次去看他是在七月。那年夏天在法國熱死了好多人的七月。其實第一個星期天就去過了。可是他跟燙襯衫的人說,希望他出來以前,起碼再一次,去給他看看臉。
但我最討厭去那裡。
我說,不想去。沒有什麼討論的餘地。但燙襯衫的人就生氣地罵,我每天打字報表按計算機,怎麼去。她說,你不去,我怎麼去。我最後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在一個非假日裡,帶弟弟搭一○五號公車。彰化到員林。
熱死人的夏天。冰死人的冷氣。
還有微波爐眼神。護送我們下去。
我們按部就班。領號碼牌。填資料。
在上面寫,會見編號五九五的客人是誰誰誰。還有他的弟弟。然後等。又是鬍子張菲又是綜藝大哥大又是夏禕表演。等很久快要發霉。但搜集不到八個人。還是繼續等。我在等候室裡浮躁地看電視──以外的家具和標語。
先是一個透明冰箱。也很髒。裡面有黯淡的食物,像冷凍祭品。描述他們在裡面吃甚麼早餐、午餐和晚餐。我好奇地打量:早餐有稀飯、醬瓜和麵筋。然後其他餐都不能看。感覺色香味俱不全。簡直是比別人家小狗吃的還要混蛋。人家小狗還能挑嘴吃寶路或者西莎昂貴套餐。
再有一個玻璃展示櫃。
擺放裡面的人做的天然手工香皂。一塊一塊像紅土磚。我邊看。忽然想到,穿襯衫的人在裡面合作社做事,又不是手工藝品社。這肥皂似乎與他無關。便又自討沒趣回位子去看夏禕。
夏禕今天穿著一襲火紅色旗袍,觀眾仍然歡呼拍手叫好。
也不知道過多久。前面那扇門終於開了。
胖胖的志工媽媽握著一疊身分證健保卡又開始唱名。林某某。陳叉叉。王圈圈。又喊我。那個什麼什麼誰。我和弟弟就連忙起身過去。
然後又看見他了。
他說怎麼今天來了。好訝異也好驚喜。我很想反問他:不是你要我們來的嗎,但我沒說。我只是傻笑。我說你氣色真的很好。他說大概是因為早睡早起少抽菸。
但他說他很久沒看過自己的臉,也不知氣色好是怎麼樣。
我問為什麼。
他說裡面沒有鏡子。他說。剛剛要過來才有人帶他去廚房。廚房的一面牆有裡面的人偷偷用錫箔紙貼起來的鏡子。雖然很模糊,但可以假裝是鏡子。他問說,他現在是不是變很瘦了。
我說變好瘦了。但很好看。
然後就把話筒給弟弟了。忽然有點難受。鼻子好酸。我想到從前穿襯衫的人出門前在鏡子前面,調整領帶、梳頭髮,有時滿臉泡沫地刮鬍渣。現在卻這樣。雖然他瘦了可是沒說謊,真的很好看。
但鼻子好酸。
弟弟說了些什麼。這回我也沒認真聽。好像又聽到了「就還好啦」那類的回答。我把視線轉到玻璃那邊的最後方。那裡一個穿制服的人戴耳機低頭不語。面無表情地坐著。大概是監聽我們在說什麼吧。我想。他一定也樂在其中。也曾發現有人就竊竊私語地討論「你去殺了誰吧」、「把那批毒品搶過來」之類的對話,然後立刻通報警方,去海岸線埋伏或者破門而入突襲開槍。
沒多久,弟弟又把話筒還給我了。我接過手來,沒了燙襯衫的人,時間多了出來,卻忽然不曉得該說什麼。
我說。再幾天就出來了吧。
他說再兩星期。然後又安靜了。安靜地像鬧彆扭。兩個人一起靜默。我覺得此刻似乎有義務說些什麼,我就胡扯一通。我說。這幾天幫你把襯衫燙一燙好不好。你到時候可以穿。
我自認真是愚蠢至極。他果然有點接不上對話。愣了一下。才說。喔。好。隨便,好。
最後一次去看他差不多就是這樣。
沒有激情演出,也沒有潰堤排練。只是和以往一樣冷淡。我覺得那種冷淡。簡直比他們吃的稀飯。還要像開水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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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來前,最後一個星期天,燙襯衫的人就又開始燙襯衫。不無聊而愉快。坐在客廳看著吳宗憲一直笑。一邊把熨斗壓過來推過去。
壓過來又推過去,熱氣瀰漫。
後記:
這稿子的命運一波三折最後刊出來時又比這個版本濃縮了好多,簡直像是烘衣機把衣服縮小縮到好小好小。高中時候寫完又修了兩年,到現在刊出來再讀它時,那時候的事情都變成歷史課本裡的重要事件,儘管我用紅筆將重點圈起來,但闔上課本以後,真好,我一個關鍵詞也記不起來。
豬腳不行,肯德基可以(苦笑)
水果要切籽我是知道 2012-05-31 23:29:34
路過,因為迷人 :)
是真的,而且我每次都看北極熊媽媽把兩兄弟中比較弱小的孩子殺掉的紀錄片...有次我不知道是講了太多髒話還什麼的被警告說講話要小心點,不要害到他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