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Surprises【發表於《明道文藝》414期-2010.09】

    那時我靠在圖書館外面的欄杆，木柵盛產的毛毛雨停了，大概也只是那幾分鐘而已。三隻狗在我身後側睡，我一手扶著欄杆，忽然覺得奇癢，看見一隻螞蟻爬在手上。

     他從長方形金屬裡傳來的聲音，那麼像鐵。

    我是從圖書館裡飛奔似跑出的。

     那手機在手裡震動出嗡嗡聲，我慌亂越過自修的人們，一些人瞪我，我覺得有些丟臉。我跑下樓梯，差點撞到人但千鈞一髮閃過去。一直出了圖書館大門，我踩著滿地水漥，迴避人群，到了欄杆角落。

    比鐵冷一些。

    我那麼覺得，他的辦公室雜音，刺過耳朵來。

    我說怎麼了嗎。

    他說沒事，我只是，很久沒聽到你的聲音。

    我說好無聊幹嘛特地打來。我說我在讀書明天要考試。他說明天要考試嗎？他說隨便考考不要熬夜了。

    我不耐煩地說不行啦。

    然後他說，多回去看你老媽。我說好啦好啦，可是來回一趟快六百元，搭車轉車我都要累死了。

    他就一直笑。

    然後有點乾。我忽然不知要說什麼。我說好了啦，不要說了，這裡在下雨。他就沉默一陣子，然後用鐵的聲音問我說︰那你有沒有錢？

    他說。那你有沒有錢。

    那時我揉死了一隻螞蟻，其實是用欄杆去摩掉牠的，動作有點大，水珠濕了我的左手，滴下來。後面一隻狗抬起頭看我，然後繼續睡。

    這次雨停很久，我都有些訝異。

     我想到一個畫面。

     那時候我們家的日曆。寫滿了貸款什麼時候要繳清的日曆。我每天去學校前都翻動它，只希望趕快把它撕完。但好像永遠翻不完。還有，我每天早上都沒有吃早餐的事。沒錢。我中午永遠也只吃十七塊錢，包子七元飲料十元，不多不少就是十七元。我想到那麼湊巧我那時也剛好十七歲，寂寞又便宜。

     他說。那你身上有沒有錢。

     我笑說︰又不會餓死。

     我身後的狗動了一下，拍拍耳朵繼續睡。不知為什麼，這次雨停好久。

     我想到十七歲那年的五六月，我一個人坐在頂樓鐵皮加蓋的房間，雨一直下一直下。我用耳機把自己隔絕起來。那時迷上Radiohead的《No Surprises》這首歌，不斷重複聽著。發呆的時候，憂鬱的時候，煩躁地算著數學的時候。他們在樓下吵架的時候，有人甩門的時候，我累了的時候。就一直聽著同樣的旋律。感覺好像所有事情也就這樣了，不會改變了。

      No Surprises。

      有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了，又把眼淚生吞進去。雨聲真的非常大，英文歌詞我也聽不懂，只是播放著，略略知道樓下又發生一些事情了，但我都假裝不知而不說。

     反正沒意外。沒意外。就是一直這樣。

     我之後，每每聽到那首歌的前奏便有種「外面一定是在下雨」的感覺。耳朵被溫柔保護的感覺。一層一層的隔絕。耳機的海綿、Thom Yorke的嗓音、房間的鐵皮屋頂、滂沱的雨水。我知道，那些爭吵的聲音，再也不會讓我發覺的。

     雨滴打在鐵皮的聲音。

     雨和鐵的聲音，叮叮咚咚。我睡了以後，有時被嚇醒，聽見爭吵的聲音，只要因為有雨和鐵皮的合聲，就能再次安心而入眠。

     誰會想到很久以後，我靠在圖書館外面的欄杆，木柵盛產的毛毛雨停了，竟然意外地長。三隻狗在我身後側睡，有醒來過，又睡去。我甚至，殺了一隻螞蟻。

      那麼不能銜接的瞬間畫面。

      我說︰我現在身上有錢啦，擔心什麼。

      他於是又說了些什麼，無關緊要的、雨一樣的。然後掛斷。

      一切都那麼沒意外，那麼自然，那麼漫長，那麼瞬間的事。他告訴我說︰那你有沒有錢？他說︰沒有錢了，要跟我說。

      我說好。

      然後掛斷了。

      然後我轉身，雨，就掉來我臉上了。

後記：

    我記得應該是星期四沒有課的下午在宿舍把文章寫完的。當時寢室非常地橘與乾，好像一個人在火星快活不下去的感覺。濫情的是竟然寫到高中吃午飯那裡就哭了出來。我從來不曾這樣的。所以當時就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寫那時候的事情了。因為我未免太懦弱了一點。

    很後來一次晚上和朋友去公館的咖啡廳聊天。在玻璃溫室般的落地窗內我們挑了一個很隱密的角落說話。說著說著又輪到我說自己的故事。然後我竟然就又當著他們的面哭了一次。糗翻了，根本沒甚麼好哭的。自己都覺得自己非常愚蠢呀。

    再一次發誓：我以後再也不要為那時候的事情而悲傷了。

  關於《No Surprises》這首歌的MV。

    內容是Radiohead的主唱Thom Yorke在塑膠太空人圓形頭盔裡，隨著水越淹越高，他不得不閉氣在水中痛苦不能呼吸。很殘忍可是我好喜歡這個MV。每次都覺得他好想快要死掉了，最後卻掙脫可以大口呼吸而慶幸著。

    我也是這樣的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