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0 11:58:02少年阿寬

大風吹札記(060305)

之一

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我經常在星期四晚上,到一家素食餐廳的地下室,跟隨一名我向來欽佩其文字與繪畫的老作家學習「速寫」。一如之前的任何學校或校外學習一樣,我還是不用功。離開了教室,幾乎便沒有練習,繪畫所得其實有限,但因常在課堂上一邊塗鴉一邊胡思亂想,最終竟也不能說一無收穫了。

譬如,由於總是訝異於不同人對於同一景物的差異呈現,譬如,同樣一張照片,畫出來之後,卻人畫畫殊,包括筆觸、構圖,乃至對於細部的理解,都很是「小同大異」。我於是瞭解到了,「看」這件事,其實跟「讀」相去並不遠,「理解」原來也就是一種「翻譯」,眾人所見的「原始文本」,或者是一樣的,但由於「理解」的不同,因而呈現出不同的譯本。而所謂「理解」云云,其實又跟每個人所受到的(專業)「訓練」(譬如一名編輯與一名電腦工程師的差異)與「練習強度」(譬如每天畫10張與一星期畫1張的差異)都有一些關係。大體而言,「練習」會削弱「訓練」,換言之,透過「練習」,種因於「訓練」(或說出身背景)的差異,將慢慢會被抹平,而趨向統一。

我於是又想到了所謂「風格」的問題。假若「訓練」是塑造「風格」的重要因素,那麼,透過「練習」,將此「差異的根源」抹平之後,「風格」又將如何呈現?那種「風格」又會是什麼樣風格呢?透過練習,「教授者」與「受教者」之間,是否有一種無形的「拉扯」,或說「鬥爭」,最終將決定受教者的「風格」,或說「自我」的存在多寡呢?這個問題,我曾仔細想了一個晚上(當然,也只限上課時間而已),最終的結論是,中年人不耐思辯,還是作畫去!

今晚偶然閱讀到W.H.奧登,關於閱讀的文章,卻又把我拉回這個問題之上,也彷彿知道了一些什麼,雖然尚還說不清是什麼:

讀書就是翻譯,因為從來不會有兩個人的體驗是相同的。一個拙劣的讀者就好比一個拙劣的譯者:他會在該意譯的時候直譯,而需要他直譯時他卻意譯。在學習如何才能把書讀好時,學問固然極為寶貴,但卻不如直覺重要。有一些大學者曾經是很糟糕的譯者。

雖然一部文學著作能以好幾種方式來閱讀,但其方法也是有限的,而且能依等級次序排列以表示之:有些作品明顯的較其他作品「更為真實」,有些就大有可疑,有些一看就知道是虛假的,有些則好比拿一本小說倒過來唸,簡直是荒謬。因此,如果去一個荒島,人們會選一好詞典帶去,而不會去挑一本能想像到的最偉大的傑作,因為,對讀者來說,詞典絕對是被動的,而且理所當然地可以無窮的方式來閱讀它的。

所以,此時我所做的練習,大約僅是在學習翻查詞典的方式而已。距離「翻譯」,只怕還早得很吧。


之二

有些人,你一直覺得他跟你很近,卻畢竟緣慳一識。我跟逯耀東老師大約就是這樣的吧。

從遠的算起,逯老師是我少年時就喜歡的作家,算我沒讀畢業的台大的學長,更是我的老師徐泓教授最親愛的「逯大哥」,勉強也該稱「師伯」了。他的書,我幾乎每本都讀過,他「欽點」過的館子,我追隨徐老師跟吃過的也不少。他的課,我卻始終沒能修到。我在台大時,他在香港;他回台大,我早逃學了。但無論在學之時或逃學之後,每過一陣子,我總會跟徐老師聚會閒聊,聊著聊著,經常會聊到逯老師,所以他的動態,我始終清楚,最近愛吃什麼,身體怎樣,發生了什麼趣事,我也都知道。有好幾次,也差點跟他吃飯了,但最後,忘了都為了什麼原因,還是沒碰上。

去年歲末,徐老師來家裡吃飯。聊著聊著,聊起了逯老師熱心勸斥一位也是我曾受教過的老師、他的小老弟,不可諱疾忌醫,既然檢查有病,那就大膽些,快快入院手術吧!我聞言想像逯老師理直氣壯的颯爽模樣,也想起前些年他大病後,快快入院、出院後,努力走操場復健的往事,於是又跟老師說,要找時間跟逯老師碰面,有本舊書找他簽名,他一定很高興!徐老師笑著連連說好,還約說了逯老師最近愛吃的一家館子名稱。

然後,寒假忙、新年忙、書展忙、開學忙,大家都忙,還是沒碰面,還在想碰面。然後,事情就結束了。不怕進醫院,不怕動手術的逯老師,進了醫院,動了手術,事情就結束了。我終於還是沒能見到他一面,跟他吃飯聊天。今夜無聊,惘惘把要給他簽名的那本《又來的時候》拿出來亂翻,把準備想當場表演,跟他嗆聲:「我15歲就會背了!」、他在京都所寫的數行「長短句」,又讀了一次:

來此,非為千年之會
只想問:
江州司馬的青衫
今遺何處
累我千里來奔
滿眼天涯淚,竟無處輕彈
你們當有淚
亦當有淚似我
一如我似池萍飄泊

不知怎地,竟很有些感傷了: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有些人,你一直覺得他跟你很近,卻畢竟還是緣慳一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