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3 00:37:00尚未設定

台灣陽明山

見鬼了

  一進入十二月,我們,便都帶著逐漸發酵的心情,鬼們等待七月鬼門開一般,等待著這一個晚上的到來。在這一個晚上,人們,如軟木塞突然爆開,碰!地一聲,香檳泡沫急不可待地湧流而出,人們離開了自己的窩巢,集聚到一個個可以讓自己的呼聲喊聲叫聲笑聲,得到旁人不計代價的聲援的地方。在這一個晚上,人們計算著燭光、花朵、卡片、大餐、吻、愛撫與插入,所能誘發浪漫的刻度,用以為挽留離去的眼神,或催化情愛的芽眼。

  我們,愛情的芽眼剛剛冒出頭,甫落地的嬰幼身上還流著母體的抗體一般,抵禦著情愛裡的種種過敏原。那時候,經濟尚未泡沫化,景氣指標還高掛在藍綠燈之間,中小企業沒有一家家倒閉,失業率從來也上不了媒體版面。那時候,十二月一到,一棵棵競爭高度和華麗的聖誕樹,便在城市的一個個角落樹起,每在夜裡,一閃、一閃、亮晶晶。

  我們,我和伊,便帶著立可拍,一棵棵聖誕樹尋去,遠企、敦南誠品,聖誕樹一棵棵尋去,中國信託、中興百貨,尋去聖誕樹一棵棵,站到樹下,央求一個面貌和善的路人(他才不會露出訕笑或狐疑的表情啊),咖!一聲按下快門,鎂光燈一閃,作鬼臉吐舌頭一個樣兒,感光相紙緩緩吐出,冷風中甩一甩,親暱的兩個人,如水鬼自黯不見底的寒潭慢慢浮凸而出,總是同時笑得那樣無慮,(偽裝成一對兄弟)比肩緊緊靠在一起。泛著紅光的眼珠子可以再往深處望進去,底部端坐著一個對方,我們相信,那時候。

*

  聖誕樹下拍一張快照,只是暖身,我們,我和伊,有更浪漫的企圖,我們決定洗溫泉去,在平安夜。

  平安夜裡,我們躋身在日常荒涼如鬼域的山路上,準備洗溫泉去。黑在黑夜裡,星在星雲裡,人在人潮裡,車在車陣裡。兩條車陣如蟻走的路線僵持於山路,其中一隊,車尾巴頂著車頭下坡,另一隊,我們雜在其間,車頭銜著車尾巴,慢緩如龜,逆著城市的燈火更往深山裡去。車裡,響著,很輕地,怕吵醒了伊(伊斜倚往駕駛座,借我的一副肩膀安眠),很輕地響著整座城市同一個節奏的R&B,周杰倫在囫圇吞吐著歌詞:再也沒有純白的靈魂,自人類墮落為半獸人,我開始使用第一人稱,記錄眼前所有的發生……

  你看(我拍拍你的頸項,那裡有光線孵出的薄薄的金色毫毛),前路怎麼會有一條如椽巨蛇橫在那裡?牠嘶嘶吐著舌信,七吋以上立起,眼如可以收攝魂靈的水晶球,牠左擺牠右晃牠直往我們進逼而來(你怕嗎?),牠猛一躍,趴到前窗,鱗足在玻璃上盤旋,響音沙沙使我們寧願自己早已失聰(你怕嗎?),牠口大開炫耀兩隻利牙,口涎收束不住直望下滴淌,(你怕嗎?不要,你不要再看下去了,)

  鱗甲逐漸變得光滑,生出琥珀色細密短毛,上有黑色斑紋,利牙倒豎成一雙耳朵,臉拉長,鬍髭長出,四條腿,有尾巴,身如弓,跨馬步,牙如匕首,爪如利刃,牠,往前一撲(躲進我懷裡吧,那裡有我為你預備了一個自足的小宇宙,有花香和甜蜜,巴哈為你演奏大鍵琴協奏曲),牠往前一撲,嘴巴大張露出森森堅冰般的利牙,「虎」地一聲,牠往前一撲,玻璃窗上一個巨響,(你怕嗎?我怕,我也怕,可是我不能怕,我不怕你也不要怕,那些在我們眼前虛張聲勢的,只要我們心裡不怕,便都只是空中塵灰上的投影,大衛魔術移山倒海的一個把戲),牠往前一撲,爪子攀抓不住,攤成一片軟肉,便往下掉落。

  虎的斑紋逐漸褪去,你看,快張眼看,現出一片天堂的白色,眼珠子轉成翡翠綠,額上冒出錐角,牠答答踩著腳步,在窗前徘徊,我搖下車窗,讓牠探頭進來,牠卻瞬地眼中冒出一團綠火莫非起了一時的歹念,我身體往內緊縮,難道這隻獨角獸也是蛇和虎的同一夥,都是僵道德與死倫理的代言獸?還好,還好,綠火只有一閃,隨即熄滅,眼中又現出了友善,我的手背牠舔舔,你的額頭牠舔舔,給了祝福,給了護身符。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中大概在馬槽大橋的方向,開出了第一朵花火,很近,幾乎逼到眼睫毛前的感覺,上一朵熄滅的同時,下一朵開出,車陣裡有人將車燈熄了,把燦爛讓給天空,第二輛,第三輛,很快地,所有的車燈都熄滅了,金屬上一會兒亮著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綠色藍色金色紫色。不只有花火,音樂從遠處傳來,先導的一個騎單輪車的男人從山坡上現身,他手上還在交替丟著火把玩,然後就是一個隊伍了,一車子的跑馬燈閃啊閃的,大象上坐著一名馴獸師,他揮動長鞭當作指令,獅子滾著鐵球前進,猴子在盪鞦韆,超過一百八十度的大旋轉,每一次都引起準備上山和下山的遊客的驚呼。現在,他們,包括我和伊,都下了車子,站到山路上了。

  我拉著伊,直奔旋轉木馬,向小丑打扮的一個男人買過兩張票。如果有所謂的幸福要件,旋轉木馬在前,星空在後,仙女棒在下,花火在上,音樂遠颺直達天聽,我和我的伊在人間,便是長久以來我所構織的一個童話般的場景,我曾在愛丁堡古堡下西王子公園、巴黎鐵塔前塞納河畔,看著那一上一下一圈轉過一圈的旋轉木馬,躍躍欲試而終究放棄,因為,身邊少了一個伊。現在,伊就在我懷裡,我們緊靠,相互交換體溫,寄生樹一般,我寄生於伊伊寄生於我。

  冷不防地,伊轉頭在我頰上啄了一下。伊有話要說。噓,不要說出口,我知道你將說些什麼,那也是我想對你說的,但是不要出口,不要讓它如幼雛給善欺生的獸啣了去,不要讓它成為人們指控的呈堂言證。

*

  抵達馬槽花藝村時,夜已經過了大半,我喚醒伊,問伊,方才你看到蛇和虎時害怕嗎?看到獨角獸和馬戲團時開心嗎?伊一臉不解,「什麼蛇啊虎啊獨角獸馬戲團的?覺是我在睡,夢是你在作。」……

  這夜色如夢,天空在密密地下著微雨,而月亮仍然高掛,敷了一層金箔似的。人影子在穿進穿出穿出穿進,好像宮崎駿《神隱少女》中的湯屋,吃燒酒雞的,玩撲克牌的,追逐嬉戲的,狎妓調笑的,一副太平盛世。我和伊,專務來洗溫泉的,又是許多時間經過,才等到個人浴室。門下了栓,這裡便是伊甸園,我們的。諸神請迴避,鬼也不要進來。

  我們的伊甸園裡,漂浮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硫磺的微臭,木頭的暗香,經久受潮的輕霉,還有,洗髮精和肥皂積鬱的軟軟的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漂浮,當蒸汽揚起,很輕易便營造了一個淫靡的氛圍,隔壁浴室有壓得扁扁的男女的歡笑從木頭縫中傳來。我們,立在對方面前,出手為對方褪去衣物,此一層是枷,彼一層是鎖,枷鎖退位,彼此都感到莫大的自由。立在我眼前的你的裸體,是我夜夜都要面對的,然而此時,更顯得如此飽滿,如此無懼,如此地想要欺侮。立在你眼前的我的裸體,是你夜夜都要面對的,然而此時,你細細檢索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用你的手指你的皮膚你的唇和舌,用你的器官。而我,回報你,比花瓣更溫柔,比餓獸更狂暴。

  我所迷戀於你的,這肉體究竟占了多少?你所迷戀於我的,這肉體又究竟占多少?

  時間經過,因為有鐘,足音遂成為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時間經過,推門出了浴室,才發現天已經大亮,昨夜的局,如鬼聞雞鳴,昨夜的局已經散了,曾經人聲鼎沸,如今荒涼好像墳場。天起大霧,精液般的濃,視線僅在幾步之內,遠光燈也衝不破,車子慢緩緩地開,一個三叉,終於迷走了方向,似乎往金山昨夜馬戲團來自的地方(不只是我的夢吧?),但不能確定,我不無著急,卻只能繼續往前。伊沉沉地進入睡鄉,沒人和我打商量。我不無著急,卻只能繼續往前。油表逐漸探底。我不無著急,卻只能繼續往前。轉來迷障轉去迷障轉不出迷障,難道鬼打牆?

  終於辨識了方位時,是在辛亥隧道前,那裡有一山坡的墳在我的左手邊,草木含翠,一座座墳都活了起來。他醒轉過來,好征忪,好無辜,好滿足,好像迷路只是為了延長我們,我和伊,相聚的時間。伊瞇瞇睡眼對我笑了一笑,我也笑了。我們一起笑了,現在想來,都覺得那笑們,根本就是幸福的標本。

*

  一個月後,我們,我和伊,分手。

原載於二○○三年二月號(總第220號)《聯合文學》雜誌

圖說:2003拍攝。分手後,我們成為更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