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下車。」

　　司機恭敬的打開了車門，車門後面踏出了一身著黑色西裝褲的腳。

　　「老陳，多謝你了。明天八點又麻煩你了。」男人從車子大踏了出來，回頭禮貌性的謝過司機。

　　「先生，哪裡哪裡。」司機目送著男人進了門，才回到車上。緩緩的把車子開離大廈前的馬路。

　　男人手拿著公事包，懷裡揣了一隻白茸茸的熊布偶，手上抓著一束白色的海竽。

　　按下電梯按鈕，他靜靜的等著電梯降下。

　　沒有一絲不耐煩。

　　他安靜地等著。

　　等到電梯在一樓開了門，他跨了進去，電梯的門和上。

　　一樓、二樓、三樓、…十六樓。

　　男人走到十六樓層裡的第二扇門，用手肘按了門鈴。

　　叮！

　　「爸爸，你回來了！」門開，五歲的女兒衝了出來，高興的抱住了男人，尤其在看到那隻白色的熊布偶時，明亮的眼睛張的更大。

　　「老公，你回來了。」從廚房，一抹纖細的白影走了出來。女人甜蜜的擁抱了男人，接過了男人手上的花。笑容漾開。

　　「我回來了。」男人抱著女兒和老婆，嘴角噙上了一抹淡笑。

　　是的。

　　他，藍華，三十六歲。

　　生活，很幸福。


※　　　　　　　　　　※　　　　　　　　　　※


　　
　　其實，他很留意的，去遺忘。

　　小心翼翼的稟住呼吸，怕動作太大，一個不小心，摔跤了，回憶就會湧上來。

　　他做的很成功，過去的十五年從自責、悲痛、哀思到淡忘。他都做的很成功，沒有留痕。他並沒有刻意去想。直到那本日記從櫥櫃的最上面掉下來之前，他曾經以為，那一段從來沒有發生過。

　　砰！

　　日記掉下來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就這樣碎掉。

　　遲疑了一會，他彎身拾起地上那本樣式稍嫌退時的日記。日記是咖啡色的，有著硬實的封面，上面滾燙一只浮面的花。花是白色的。

　　他粗操的指腹撫摸過那立體的白花。在書的邊緣，打著一只白色的蝴蝶結。蝴蝶結沒有被拆過。

　　完好的蝴蝶結，把日記結結實實的綁在一起。

　　他遲疑著，手裡拿著那本日記本，無聲的打開書房，走到了臥室從半遮的門口，他確定老婆、孩子都已經入睡了。

　　走回書房，他反手鎖上了門。

　　把日記在桌上，他伸手想拆開那蝴蝶結。發現自己的雙手居然顫抖個不停，抖到那蝴蝶結被他越打越死。

　　費了很多時間，蝴蝶結散開了。

　　吸了一口氣，日記的第一頁讓他翻開了。

　　上面，是這樣寫的：

　　
　　藍華

　　你揹著我的一千多個日子，那一千多個上樓梯、下樓梯的日子裡，我全部都用心記錄著。

　　我希望你從來不會有機會翻開這本日記。

　　若是，你已翻開它，那我忠誠的祝福，你已找到到幸福。


　　
　　真的只有一千多個日子嗎？

　　他默默的問自己。

　　其實，若不是她走了，他會願意用這一生去揹負她。

　　真的。

　　他真的願意。

　　真的願意。


※　　　　　　　　　※　　　　　　　　　※


　　那年夏天他剛考上駕照。

　　意氣風發的拿著駕照，開著他早就準備好的車子，興沖沖的跑到小婕家。

　　按著門鈴，好半天才有人應門。

　　「藍華，怎麼有空來？」開門的是小婕的父親。

　　「方爸爸，來找你泡茶。」他笑著，半認真的說著。

　　「呵呵，你這孩子，來找方婕的吧？他在房裡，你自己進去了。」

　　他和方婕交往很久了。從國中開始的若有若無，到了高中的正式交往。算起來今年他們都二十了。和她也交往了八年多。

　　他進了門，不忘先和方媽媽寒喧一番，才又靜悄悄的溜進了方婕的房裡。
　　
　　那時，方婕正陶醉在她的鋼琴世界。

　　他躡手躡腳的像隻無聲的大貓，輕輕的從方婕的後頭攬上了她。

　　「咦，藍華？」方婕停下了美妙的音符，銀鈴的笑聲散開。

　　「小婕，走。」他拉起方婕。

　　「走，去哪？」方婕一頭霧水的被他拉了起來。

　　「去兜風。」他笑的壞壞的。

　　「神經病，冷的要命。我才不要撘機車呢！」方婕白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卻沒退去。

　　「誰說要撘機車？」他亮出了車鑰匙，在方婕的前頭晃了晃。

　　「阿！你考到駕照了？」方婕驚訝的輕呼。

　　「對阿。」他笑著，把車鑰匙在手上丟了丟。

　　兩人像偷吃糖的小孩一樣，為了一只車鑰匙開心的在房裡手拉手，跳了起來。還怕驚動樓下的長輩，只能掩著嘴小聲的尖叫著。

　　兩人手拉手，快樂的轉著。

　　彷彿，幸福的鑰匙就是哪只車鑰匙。

　　那一年，他剛考上駕照。

　　一切都很快樂。

　　很快樂。

　　隔了兩年，方婕也考上了駕照。

　　但是生性膽小的她，總要藍華在駕駛座旁邊時才敢用著時速不到四十的龜速在大台北城裡慢慢的爬行著。

　　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藍華開著車和她一起上下學。

　　出遊的時候，也都是藍華開車。

　　方婕的駕照，純屬好看。


※　　　　　　　　　※　　　　　　　　　※


　　
　　他還記得，那一年也是夏天。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開往墾丁。

　　和著朋友欣賞的海風，高談論闊。一群大學剛畢業的朋友們，對著海，無懼的大喊著他們人生的夢想。喊到喉嚨啞了，卻還是高聲的吼著。彷彿，聲音大一點，就離夢想進一點。

　　一群男生擁著自己的女朋友，開始比賽著誰的誓言最噁心，最美麗。

　　他記得，那一年剛畢業，大家都還有著一顆希望的心。


　　
※　　　　　　　　　　※　　　　　　　　　※


　　其實，翻車的那一瞬間。開車的人並不是他，是方婕。

　　他只是怪自己，那天不該喝了啤酒。

　　不該在天雨路滑的氣候，讓方婕開車。

　　
　　車子翻了兩圈，滾落小山坡下，天旋地轉中，他沒忘抱住方婕，用著身子想進一切辦法替她擋掉外界來的壓力。

　　被壓在車身底下，他酒醒了一大半，奮身爬出了車底，淋著大雨，他對著依然困在車子底下的方婕大聲的喊著，「小婕！小婕！快爬出來！」

　　他可以看見引擎冒著火花。

　　他知道車子快爆炸了…


　　「小婕，妳醒醒，張開眼睛看我！」他忍著肩頭上撕裂般的傷口，再度鑽入了車底下。

　　他努力的伸長手，想把方婕拉出車子底下。但是…方婕的腳被卡在底盤，痛苦的蹙著眉。

　　「藍華，車…車子要炸了…你…你快走。」方婕甩開藍華的手，用著力氣想把他推出扭曲變形的車下。

　　「小婕，拉住我的手，快…」藍華哽咽著，拉住方婕的手不放。

　　「藍華，…我…我出…出不去…不去了…你走…」

　　「小婕，拉住我的手…」雨很大，藍華視線很模糊，他看不清楚…「小婕…我求求你…求求你…拉住我的手…拉住…爬出來…」他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可以感覺到眼淚滑落。

　　「求求你…」頭上湧出來的鮮血讓他看不清楚。手，卻還是拉住方婕不放。

　　「藍華……」方婕落著淚，看著藍華。心一橫，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用力一掙，從車子底下掙了出來。

　　撕裂的感覺，從她的下半身蔓延全身…痛的她幾乎昏過去。

　　藍華感覺到拖住方婕的力量鬆了，連忙連拉帶拔的把她從車子底下拉了出來。

　　他不顧自己身上的身，靠著毅力抱起方婕，拖著血，跑離的車子。

　　淋著雨，他喘著，跑著。

　　轟！

　　車子在他們身後二十公尺處爆炸。

　　他只覺得眼睛一花，在雨中倒了下來。

　　倒了下來，還不忘用身子護住方婕。



※　　　　　　　　　　　※　　　　　　　　　　　※　　


　　我寫的第一篇日記／婕
　　

　　
　　下半身殘廢了以後，我曾經消極過好一陣子。

　　一天到晚想著自殺，每天坐在輪椅上，呆呆著看著窗外。

　　殘廢的我，打亂的家裡原本該有的和諧。

　　也打亂了藍華的生活。

　　他的內疚很明顯的寫在臉上。他也瘦了很多。

　　殘廢的我，除了坐在輪椅裡面，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對於最愛的鋼琴，我也無法彈奏了。

　　無法行動的我，只能困在這小小的空間。

　　每次只要出門，就只好打電話給藍華。藍華幾乎是隨時找他，他隨時都會出現。

　　他的背很寬，他總是默默不語，很溫柔的揹著我一步一步從五樓慢慢的往一樓走。

　　然後，又一步一步的從一樓將我揹上了五樓。

　　那一平常人不用三分鐘就能完成的路線，對我、對藍華都是那麼的困難。

　　狹小的樓梯間，就只能聽見我們的呼吸聲。

　　一步、一步…

　　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哭了，任性的垂打著他，用著能活動的上半身，掙扎著，喊叫著…

　　好幾次，藍華會禁不起我的掙扎，雙雙的從樓梯上滾落…

　　我會罵著、尖叫著、打著、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反抗著…

　　希望，這一滾，能把我摔死…

　　藍華總是沒有怨言，他只是默默的用他漸漸虛弱的身子護住我，讓坎坷不平的樓梯摔的他鼻青臉腫，而我，總是輕微的擦傷…

　　「小婕…你別哭…」

　　就在我發了不知道第幾次脾氣，不知道我們從樓梯滾落了第幾次，藍華開口了，瘖啞的聲音，苦澀的開口了。

　　我抬頭，流著淚看著藍華，才發現…

　　他也哭了。

　　他擦掉我的眼淚，無聲的落淚著。

　　手上明顯的流著血。

　　「藍華…」我反手抱住他，痛哭失聲。

　　其實，藍華，我沒恨過你。

　　我恨的是自己…

　　我恨自己，恨我們之間明明沒有什麼證書，公約能把你死死的綁住。

　　你大可以走的。

　　你卻沒有…

　　你換了公寓，搬離到我家最近的距離；你捨棄了大好的工作崗位，換了一個小小的職位，只為了能離我更進一點。

　　藍華，每次看到你那樣拿著公事包，憔悴的奔到我家。只為了帶我去做那復健；只為了我一時任性想要出去吹吹風…

　　藍華，我恨我自己。

　　為什麼，無法像其他人一樣，陪伴著你，替你分擔著。

　　反而，要你來背負我所有的一切。


※　　　　　　　　　　※　　　　　　　　　　※

　　

　　我寫的第一千零五個日記／婕


　　藍華，你揹著我上樓梯、下樓梯的這一千多個日子。

　　從任性、從吵鬧，我學會了如何配合你的動作，讓你的負擔撿到最輕。

　　像今天，你帶著我去堤防上放風箏的時候，看見你笑著那麼開心。我三年多來第一次也跟著你笑。

　　看著風箏在天上飛著，你抱著我，輕輕的在我耳邊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再度站起來的。

　　等到那一天，你就會帶我去環遊世界。

　　去看看巴黎的鐵塔；埃及的金字塔；去吹吹日本伊豆的海風；去義大利看他們的自由女神…

　　還記得，你一時興起，還跑去買了彩色筆和白紙，要我把所有想去的地方伊伊話來下來。

　　我記得，我們笑著，在堤防邊畫著圖，我還畫了海底世界；你更離譜的畫了天上的月亮。畫到最後，我們開始在對方的臉上畫鬼臉。

　　猜拳的，輸的畫了一隻烏龜。

　　玩著、鬧著、風箏飛著…

　　只記的，我入睡前，你的臉上浮顯著大大小小十來隻烏龜。

　　夢裡，我還幾乎夢見烏龜追著你跑呢…

　　藍華！

　　說定了哦！

　　等我那天好起來，我們一起去我們畫過的地方…

　　一起乘坐著第一艘飛往月球的太空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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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不是最後一篇日記／婕
　　

　　心中有點不安。

　　頭很痛。全身都無力。

　　翻起身子，我爬行著努力的打開燈，寫下這段話。

　　藍華，我有點點不安。

　　這幾天，一直夢見外婆外公在像我招手。

　　藍華，我有點怕…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要把我帶走一般。

　　因此，我努力的寫下這段話，怕…一個萬一…天明，我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藍華，謝謝你揹過我的這一千多個日子。

　　我們相戀十年，或只更多，我都很感謝你的照顧。

　　但特別是最近這一千多個日子，你可以走的。你卻沒有。

　　你默默的承受了我的任性，扛起所有的責任。

　　藍華，真的很謝謝你…

　　我希望你永遠不會看到這篇日記。

　　但是如果你看到了，我要你知道，我愛你。

　　一千多個日子，夠了。

　　別自責了。

　　我相信，沒有我，你還有你遠方的幸福。

　　到了那天，請帶著她，去我們曾經想去的地方。

　　藍華，我愛你，也希望你能永遠幸福。




※　　　　　　　　※　　　　　　　　※




　　他揉揉微酸的眼睛。

　　小婕的遺物中，方媽媽只給了他只本日記。

　　十幾年，他從來沒有看過。

　　他怕，相思會在打開日記的時候潰堤。

　　看著最後一頁日記，他還是很難想像，這會是當年小婕給他的最後一篇回憶。

　　感覺上，似乎還不該結束…

　　

　　抹了一把臉，他感覺到手上是溼的。

　　他合上了日記，忍不住再度流下眼淚。

　　他真的願意的，願意那樣揹她一輩子…

　　願意那樣…

　　揹她一輩子的。

　

　　把蝴蝶結再度打上。

　　把日記放回櫥櫃得最上層。

　　他熄了書房的燈，慢慢的走回臥室。

　　看著已經入睡的老婆和女兒，他問自己…

　　

　　
　　幸福嗎？


　
　　

　　是的…

　　是的，小婕…

　　
　　我很幸福。

　　也過的很好…

　
　　
　　……妳呢？

　
　　在那頭的妳…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