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看過楊德昌導演的《一一》。

直到星期六晚上，我才讓他洗過了我一場生命之旅。

《一一》是楊德昌導演2000年的電影作品，楊導並未讓這部電影在台灣商業發行上映，所以要看到這部電影並不容易。直到前天晚上，我才知道過去的九年來我到底錯過了什麼，整整九年過去了。在今天以前，我曾經有兩段時期非常想看這部電影，一次是他因為此片得到第五十三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時；一次是他於2007年6月辭世的時候。雖然《一一》並未在台灣公開商業發行，但其實這九年間有不少次的影展上映過此片，而我卻總是因忙而錯過了它，再不因為就是訂購票的時點太晚，而早就售鑿一空。

我錯過的，是一場生命。

《一一》以多線故事交錯並行的方式，描述了一戶台北市人家一家四口的生活片段，而這一家四口加上外婆，正好是人生每個階段會面臨到的煩惱與困境。不同人生階段的縮影，交錯在三個小時的影片當中，年邁的外婆，中年的父親NJ與母親敏敏，青少的女兒婷婷，八歲的兒子洋洋各自面對著自己人生階段的問題，以及對生命的壓抑、不解與無奈。

故事從外婆某天突然中風昏迷開始，外婆年事已高，沒有人知道外婆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甚至會不會再醒過來也並不樂觀，醫生囑咐家庭成員們記得每天和外婆講話，刺激她的知覺。於是家人們每天一個個輪流對著也不知道到底聽不聽得到的外婆自言自語，戲謔般的情境卻揭示了每一個人的內心空虛與痛苦，每一個人都在茫然中摸索著自我。

父親NJ(吳念真飾)可說是本片的主角，中年事業有成的他是個對情義、道德有所堅持的男子，身為電腦軟體公司總經理職位的他，卻因為商場上的競爭現實使他鬱抑著無奈，許多幽微的事物在公司的最高指導原則「利潤」面前顯得毫無價值，在一次與日本廠商大田先生(尾形一成飾，他演過《村上春樹的東尼瀧谷》電影中的主角東尼瀧谷，非常經典的角色)，聊天後一見如故，兩個原本沉默的男人，坐在汽車裡聽著貝里尼的歌劇“Vaga luna che inargenti”，分享了自小對於音樂的渴望，以及對於重逢初戀情人後的苦澀。從小他就從來不能選擇自己人生的道路，一路唸書唸到了電機博士，父親開心，母親開心，他的初戀情人阿瑞也開心，但他從來不開心，沒有人問過甚至關心過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他因而離開了他的初戀情人，背負著負心漢的歉疚活下去，但也自此再沒愛過。

NJ：「婆婆，其實這樣自言自語對我來講蠻難的…除了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能夠聽得到之外，對我自己所講的話是不是真心的，好像也沒什麼把握。不過講實話，原本自己很有把握的一些事，現在看一看都好像覺得少的可憐，有時候覺得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一點把握也沒有。都會覺得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幹嘛又要把我弄醒，然後再去面對那些煩惱，一次又一次。如果妳是我，妳會希望再醒過來嗎？」

母親敏敏身為某公司的高級主管，擁有一個盡責且體貼的先生，還有兩個孩子。但當她坐到母親面前要講她自己的人生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當一個人要講關於他自己的事時，能夠與人分享的竟是如此之少，所以對自己的存在價值產生了質疑，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母親終於哭著說她發現自己的生命既空白又無意義。

敏敏：「怎麼跟媽講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一連跟她講了幾天，我每天講的都是一模一樣。早上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怎麼這麼少呢？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個傻子一樣，我每天在幹什麼？」

女兒婷婷是個乖巧單純的北一女高中生，正值青春階段的她，看到隔鄰的女孩子的戀愛生活，令她對愛情充滿憧憬。然而當她真正去嘗試戀愛的時候，發現原來並不是如她所想像的美。她面對著朋友和戀人之間的掙扎，她面對失去的苦澀，她要面對著殘忍的事實，模模糊糊的青春，是如此令人難捱。最後她向婆婆訴苦，她不知道為何這個世界會和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婷婷：「婆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妳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我現在，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哦。」

八歲的小兒子洋洋是本片最令人會心的角色，八歲的洋洋擁有最簡單的價值觀，在學校裡是個沒人了解又沉默的學生。對世界充滿好奇，隨身帶著父親贈送的相機，拍下一個又一個人的後腦勺，他說，他要拍下別人看不到的另一半世界。在這部片子裡，有兩段男人與男人在車裡面的對話，最令我印象深刻，其中一段就是洋洋與父親NJ裡的一段。「爸比，你看得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知道你在看什麼呢？…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不能看到後面，這樣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了呢？」

洋洋：「婆婆，對不起。不是我不喜歡跟妳講話，只是我覺得，我能跟妳講的，妳一定老早就知道了，不然，妳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就像他們都說妳走了，妳也沒有告訴我，妳去了那裡，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妳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事情。…婆婆，我好想妳，尤其，當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妳常常跟我說，妳老了，我想跟他說，我也老了。」

「電影延長了人類生命的三倍。」這是楊德昌導演在影片中，利用婷婷的小男朋友說出了他的想法。三個小時的影片，楊德昌刻劃了極為精鍊的一場生命之旅，雖然他固有的寫實冷調鏡頭，以長鏡頭，固定鏡位，以及超長的空白鏡頭留白，拉長了觀影者與影片中人物的距離，但反而在這樣有安全感的觀影距離之下，人們得以毫不煽情地、冷漠地看著自己的人生，審視著自省。而最真實的美麗，往往在這樣平實的生活影像中得以浮現；最具生命力的感動，往往不過是一朵茶花凋謝時那個平凡的一瞬間。楊德昌緊緊抓住那個當下，留下了他的生命中最有重量的作品，而這個最具台北時代刻劃的作品，其實不過是我們之間忽略的生活片段。正如他所提及，「沒有一朵雲，沒有一顆樹，是不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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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先生：Why we are afraid of the “first time”? Every day in life is a “first time”, every morning is new. We never live the same day twice, we never afraid of getting up every morning. Why?

十分鐘過後，貝多芬的月光曲從他手上緩緩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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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re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