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6 21:32:48沒選擇的浪人

〈二十一世紀。台北。相對論〉

值完班,十一點多他才緩緩走回學生租屋,路燈照著他忽左忽右的影子,長長地。他自問,我真的很奇怪嗎?啐,這世界才莫名奇妙。屋外一片空地上還有籃球此起彼落的聲音。從遠處閃現了一個黑影,黑影逐漸朝他放大,「嘿,要不要打球?」是室友阿華,阿華資質不錯,籃球場上跑前鋒,體力技巧都不錯。阿華拉他到街燈下,阿政隨即看到他身上又套上一套新的名牌貨,腳底的球鞋是剛上市的,鞋邊的夜光一閃一閃,閃到阿政眼底,他不禁冷笑一聲。
「打球啊,笑什麼?」阿華一面催促,一面又整整Nike 運動衫,扯扯褲子,轉轉腳踝,而阿政始終沉默。終於、他忍不住了:「喂──你上回腳扭傷,鞋子該換一下,我建議我這雙還不賴哦,很舒服。」
「嗯,今天下班時,垃圾車剛好經過,好像每包垃圾袋都排洩了一雙這種名牌鞋,我就一直好奇台北人品味都一樣嗎?現在,終於懂了。」
「什麼東西?」留著阿華,阿政表情冷峻地上了樓。他瘋了哦?真是莫名奇妙!阿政依稀聽到阿華跟其他朋友的聲音。
剛倚上床,阿政的門便有人敲。「是易龍的話就進來吧。」門把被扭開,易龍抱著他的社會學原文課本,哼哼地笑道:「聽起來對我真好,但這裡還會有另一個人來敲門嗎?」
「什麼事?」「下午你上班時,那個女生來找過你。」
「噢──」「那我回去唸書了。」易龍轉身就走。阿政盯著被關上的門,心裡浮躁著。癱在床上,他作了個夢。
一個笑起來會露出虎牙的女孩,據說是社工系的,她每天都綁著一束柔順輕巧的馬尾,有時候會坐在圖書館四樓靠窗的位置,有時出現在腳踏車停靠處,總之、在哪哩,他都能碰見她。她與他有緣地同修一門生死學,因為他上課與老師的辯論,在七十個人的教室裡脫穎而出。
女孩主動找他討論哲學,他也約女孩一同看電影。女孩曾問他:「你為什麼那麼憂鬱啊?好像一塊磁鐵,讓人跟著沉悶;偏偏你憂鬱時又那麼帥……」當他聽到這些話,第一個念頭就是分手。但他發現請神容易送神難,他試圖婉轉或者稍微直接的方式卻都失敗。失敗不在於女生難纏,而在於她似乎跟他有某程度的相似。
有次、他玩鬧地對女孩講:「我幫妳算命好不好?」一面私下詭異竊笑:「依我算呢,嗯、就是一加一加一加一,沒錯,將會有四種曲折變化:生、老、病、死,嗯!」他滿意地狂笑,笑聲中浮現女孩怒目賞他一巴掌的影像。
可惜他笑了許久,女孩依然沒有動靜。沉默的氛圍讓他也停止笑意,女孩撇開臉,在她撇開之前,他看到熟悉的表情,那習慣帶著分析他治療他的神情。她哭了,然後跑掉……
枕頭突然跳入空中,旋轉一圈半,落到阿政腳邊,他搔搔頭,怎麼夢境那樣清晰,清晰到完全複製現實呢?從那天一席沒有建設性的話,到今天女孩都不再打電話。今天下午突然跑來,會是什麼事情呢?提分手嗎?他有點懊惱、有點輕鬆,有點惋惜。
女孩曾經在陽明山上,一手握著熱豆漿,一手塞入他的大衣口袋,問他:「你從沒說過愛我吧?」
「真的嗎?」他回憶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除了開玩笑,真的沒有。」女孩的臉龐突然靠近他,帶著忘情的陶醉擁吻她,他出奇平靜地沒眨一下眼,不僅沒有一絲慾望,更感覺山上的露氣濃重。
「爲什麼?」女孩睜開眼,瞳孔讓水潤得濕濕的。他想說些什麼,話語卻蒸散到天空,天也頓時明亮了。想著想著,他突然拉開灰色窗簾,一下子、馬上讓滿天的星眼震懾住,數不清的眨眼包圍他,他覺得快要窒息,「啪──」他跳起來,胃裡一陣翻覆。
失眠,於是他打開電腦。點了信箱,輸入帳號、密碼……他收到一封今天唯一的信。是女孩,他沒有意外感,卻有點遲疑;遲疑總鬥不過好奇,他打開郵件,郵件寫道:
阿政、我快要沒力氣了。一開始,我可以無視於別人怎麼看你,因為我愛你;一開始,我可以無視於我的好朋友嘲笑我,因為我相信你會因我而改變;一開始,我能夠勸大家換個角度看我們,因為我想有一天你會對我敞開心胸……可是、我快等不到那一天了,你說、我還要等嗎? 琳
阿政來回讀了兩遍,想放聲大笑,笑卻像魚骨哽在喉頭。
孤獨在他身上,像下巴的鬍漬亂噴亂冒,彷彿形同他的男性賀爾蒙註定永遠無法根除。其實、他清楚小琳對他夠好,他也不是對她全然不再有感覺,只是、跟她在一起,就像跟自己在一起,仍深深覺得孤獨。小琳說他像塊磁鐵,他卻認為自己什麼也沒吸到,許多東西似乎跟他隔著層層的距離。於是,也有人說他亂,在小琳之前,已經交了五、六個女朋友。
他點了回覆,冲一杯拿鐵,緩緩敲著鍵盤:「其實、我一直都很真誠,也許看來不太像,有時候像開玩笑有時候是嚴肅的。妳會失望的,若妳一開始,覺得我的魅力在於憂鬱;若妳一開始,以為戀愛就像社工員在輔導病人;若妳一開始,就自以為我們都是哲學家……反正;感覺不對了……」
感覺不對了!這句話好像很熟悉,記得他跟之前女友提分手似乎也都是這原因。喜歡管他閒事的易龍曾跟他辯論過感情與責任,他想、這之間並不衝突。
寄出信件後,一個星期他沒再開過信箱,女孩也沒消息。一個朋友不見,對他而言,就彷彿地球上每天終將有人誕生、有人生病,有人消失般稀鬆平常。
好像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個跟自己吃早餐,還把精神耗在報紙的易龍。
獨自騎著車,阿政蹺了兩天班,帶著一本枯燥的訓詁學上山。書本裡盡心地為每個字做詮釋,像證明他們的重要性,平凡的筆劃有深刻的圖像,複雜的結構蘊含純粹的美感意義。有的字,因為地方不同,風俗差異,產生了多種詮釋……這些,讓他意會到越是特別的字,越獲得珍視。
「但這些東西豈不是很久以後才被發現呢?」泛覽一遍課本後,他下山了。聽著車子在不平地面上摩擦的聲音,他還想著剛剛讀過的一個字:「相」,他覺得它好特別,不過九劃,自古而今,卻具有那麼多種用法,讓人喜歡又討厭。

「嘿,你回來啦?怎麼又消失兩天?」易龍正趕一份報告。阿政沉默,從他身後繞進浴室。易龍手擱於鍵盤,停了幾秒,他知道,當有人消失時,阿政也會說他跟外星人流浪去了。
阿政心裡交纏兩個念頭:右側的靈魂誘惑他,要不要試試看,易龍認真罵他瘋子的感受;左邊的元神勸服他,別鬧了──除了他,沒有人會信他來自外星球那一套了。
突然,他意識到從頭頂淋下的是冷冰冰的水柱,「不想玩了!」他用力扭緊水龍頭。在心底,他以罵髒話的調調,狠狠吶喊:我不玩了!我在玩嗎?
同樣的戲碼,同樣的態度與複製的反應,像禽流感像SARS流竄在他過去的日子。SARS病毒累了。他不知道,之於台北,這種流行症狀,會感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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