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12 17:14:28沒選擇的浪人

紙短情長

〈紙短情長〉
§「楊」家的「人」
若問《紅樓夢》裡最有趣的是哪一段?我總想起劉姥姥細細玩賞大家族裡那些別具意味的房間,要說是基於本能的偷窺慾,其實更好奇的是別人家都收藏些什麼;每回整理自己房間,總不會因化妝品的歸位困擾,打包的也不會是吃的喝的,更不會是做待洗或晾乾衣物的分類,而是隨處可見的講義資料剪報筆記影印或書籍,扔的最多是紙類,收揀最多也是紙品。
母親向來不喜歡我將報紙攜回房間閱讀,因為約莫半小時,她會發現她預備要拿來墊鍋子的報紙坑坑洞洞、屍骨殘缺。「拜託妳勿擱亂剪啊,好好的一張紙,這減那少,親像啥物?」
「假如一份報紙沒什麼可以剪,那它也沒價值了。」這是我千篇一律的答覆。不是有位評論兼名嘴兼寫了不錯看的《北京法源寺》作者,他家樓梯地板就鋪滿疊滿報章資料嗎?
其實,何止房間有一疊混亂的紙張,與兩三櫃子的書本雜誌。從小、我天天摸的、看的、玩的,正是父親工廠裡佔滿來去空間的印刷品。由於父親從事燙金產業,因而,當同學們花十元二十元買便條紙,我則省下那枚銅幣,向父親索取多餘的雲彩紙算那老是解不出來的三角函數;雖然偶爾有些「浪費」的罪惡感,卻也說服自己幫忙父親消化吸收工廠裡的不可回收物。
工廠的大宗生意,總在每年十月中就得開始進行的耶誕賀卡燙製,許多大小公司或飯店藉此機會,提早向他們客戶拜年,一到這時節,我回家的第一件事總是抽起一張張讓人眼花撩亂的卡片,自以為是品頭論足,數十種的卡片雖有應生肖年的設計,紋上不同面貌,或燙有華麗圖案,或執行鏤刻凸印,卻都十分本土的烙上最艷麗搶眼的大金大紅,誇張地渲染著洋洋喜氣,同時也燙有工整字型的賀語。憑著那些陳腔濫調印於卡片、喜帖或訃聞的公式化內容,上國中前,便明白了新郎新娘就算是主角,名字也得偏旁小寫,而那國曆農曆一個不可省。
父親對於他手下諸多不同用途的紙類要求嚴謹,有時、為了品質控管與對客戶的尊重,他不會讓我取走工作檯上的卡片,於是、不滿足的我只得偷偷趁他沒注意時,就那些被剔除放逐的「劣品」藏走一兩張。
「拿那張做什麼?」父親的問話絕不是喜悅的,「那印壞的卡片送出去,太沒禮貌了!」常常,我張望良久,對著燈光照,傾斜四十五度角探,或用手觸碰那金箔粉──皆無法察覺哪裡出現有瑕疵。而其實,我又哪捨得將這些卡片一一送給別人?收集一張張賀卡,從上一輪雞年到這一回雞年,過期的卡片只有文字數字的失效;但那不曾抹滅的金箔粉,濃郁的紙香,全記錄了父母冬季裡一點一滴的汗水與精神,有的卡片敘述著父親因為週末晚上還忙加班,午餐晚餐共二十分鐘解決導致腎結石的故事,有時記載母親因用錯力道搬紙箱傷及肩膀的經驗……
而我為了有趣,也曾隨意弄了一個mark讓父親為我親手燙了兩盒名片,惹得同學羨慕地說:「妳爸會不會太寵妳了?」
雖然家裡充斥紙品,卻不感煩膩。有時,家人茶餘飯後總愛對我提起一件舊事:「妳哦,細漢時,尚愛甲大人搶筆搶紙,人若無要乎妳,妳就甲恁阿嬤講,妳祙練習寫『楊』,恁阿嬤就歡歡喜喜趕緊拿乎妳,結果咧?阿無一個影!」
「哈哈哈──」家人總也不厭其煩地哄堂大笑。我記得,以前家人送我ㄧ本沒有史奴比圖片,沒有繽紛色澤的筆記,那是第一本看似「成熟」的記事本,因而興沖沖翻開第一頁,筆從沒停過地猛寫。直到本子上滿滿讓「人」字佔據視線,數十頁的本子全部站滿躺滿坐滿不同大小、美醜的「人」──我坦承我浪費了一棵樹,也坦承寫了些沒什麼意義的字;可是、我藉口說要寫自己的姓氏,會嗎?才三、四歲的我有那麼靈巧狡猾嗎?
「有!」父母莞爾,不予否認!連當時壓根在搖籃打呼的弟弟也湊一腳,好吧,我賴不掉。至於爲什麼寫人呢?始終企圖要將記憶往前推,卻仍舊還原不了三四歲的心靈,也許只因一撇一捺的筆劃簡單,又能勾勒出不同味道與美感吧。
§情書
哦可惜愛不幾滴眼淚幾封情書/這樣的話或許有點殘酷/等待著別人給幸福的人,往往過的都不怎麼幸福……
右耳聽張學友的歌,左耳傾聽朋友一段肺腑告白。朋友回想T對她的溫柔體貼,以及當時因為是是非非的流言分開,令她感觸良多;三年過去了,她與T因偶然時機再度相逢,兩人相互寒暄關心,層層剝解三年前錯打的結,也舊情復燃。
「那太好了,如果妳也還有感覺就接受他好不好?」T對她的無法忘懷,我也非常清楚,若能湊合有緣的他倆,是件最開心的事了。
「可是……妳知道嗎?我曾把他以前寫給我那些信件,全部沖下馬桶,或讓火燒光了。」她說。
丟棄甜言蜜語的事,我也做過。但我擱了許久也想得十分清楚,沒有後悔;而她卻懷著無奈的心境,一面哭一面燒毀珍愛的言語,以激烈的方式結束她所不願結束的,誤會解決後,自然免不了懊悔。她的懊悔,是追不回來的;往往,一段感情剛結束,回顧一封封或好或壞的對話,總自以為不堪,於是躍過沉澱期,隨手衝動做了處理。尤其在E-mail、簡訊愈來愈便利,急欲取代郵差郵戳的世紀,丟了珍貴的年少字跡、落於紙上已蒸發的淚痕、細心摸索的指紋甚或輕輕的吻痕──相信,再多簡訊留言也覆蓋不了一絲遺憾的。
有人曾帶著歷盡滄桑的口吻說:「沒有寫過情書的人,不曾年輕過。」
從小到大,不知有意無意、課堂課餘之間,咀嚼了多少愛情文本,要隨手亂拈一則空造的悲壯故事,聊表「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的情緒,似乎不太困難。
可惜,當手心從L那接過ㄧ本日記時,他說:「我把許多看似轟轟烈烈的戀愛史寫在這,交給妳;如果可能,借妳的筆幫我寫篇小說吧。」L是要求完美又踏實的魔羯,一頁頁讀過他的書寫,沒有矯情的掩飾,沒有言情小說浪漫的誓盟,儘管他筆下的女主角不僅一人,我卻能從他時而輕淺略草的筆劃嗅出一絲得意,從他深刻而力透紙背的行間聽聞句句懺悔。抒情的文字能夠很氾濫、穠麗;可是面對那本不在乎封面已沾漬殘舊的紀錄,我感到厚實沉重。擱到他出國、又一次次回國看我,草稿永遠還在腦袋裡。他問:「那個──妳還會寫嗎?」
對不起,我真的處理不起!也許那最認真的言語,填滿字句的紙張早已是不容修改最美麗的故事了。有次,我們一起開玩笑:「不如你先養出名氣來吧,到時一不小心流出某張照片,那 X週刊肯定會想像豐富為你編織一份冗長的愛情故事的。」
§廣興紙窯
看慣多年來父親用心良苦為每一張紙紋上特殊記號,分派到旅行社、飯店,學校,難得終於有機會深入探訪紙的故鄉。
前年夏天,乘著帶營隊機遇,來到南投──台灣的心臟。在那之前,因九二一震後,還暗揣著隱憂在心裡,直到穿過詩意盎然的集集綠色隧道,經過孔廟到埔里盆地中,伸手環抱綿延山丘,近有寬闊田野,稍遠有蓊鬱林木,雖是盛夏,卻也時時拂來青綠微涼的泥草味,一呼一吸中,讓都市高樓鎮壓的肺葉也終於恍然甦醒。曾有人稱這氣候宜人的埔里為「小洛陽」,洛陽、我沒去過,但既然這塊地方足以與洛陽媲美,又何須再捨近求遠呢?
這兒是紙的故鄉。彎入廣興紙寮,隨即讓壁上垂掛的一張張宣紙、棉紙所吸引,與人一樣,雖然都是宣紙,卻依稀各有不同觸感、馨香。探近一望,紙上細細的雜色綴得十分有味道,誰說紙非要純白最美呢?散發淡淡紙漿味的畫紙、書法紙正在等待,等待有緣人,以超然之姿,放任揮毫,勾勒出某種雲深不知處。一面想像之際,解說員也帶領我們進入練習區,準備讓我們人人親手造紙,透過植物纖維密度比例,可以塑成多元的紙張,我們以透明網,輕輕舀了一點紙漿,迅速而平穩的放平,一層層往上累加,由一條細線一勾隨即區分開上下紙張,純然是最手工的動作,接著慢慢烘乾,一張張的紙由透明到米白,由無形到具體,神奇地呈現。手拙的我,出產不少皺七扭八像草紙的東西,表面看來都是失敗的畸形兒,實在很懊惱!原來,只有一點耐心與按部就班是不夠的。
好不容易抽出一張稍平的紙嘗試做成紙扇,卻還是失敗。搖不出涼爽的風來,只好靜靜待在不遠處欣賞紙窯師傅們純熟而反覆不倦的手工,沒幾秒鐘,一張乾淨完整的宣紙就造成了。師傅不對我們說話,全神貫注工作,我不信師傅講一句話,步驟會受到影響;然而、即便他們已經那般熟悉,仍不帶一絲輕茍。
看著他們,備感親切。機械化年代,他們仍堅持某些東西需要按部就班動手做,如同我那父親,屢屢我對他說現今印刷工業已融入電腦作業,有電腦設計,輸出能帶來大量商機。他則笑笑表示,工廠裡雖然只有兩人,但兩人不見得全然輸給電腦,畢竟許多傳統的味道仍是手工最美──不肯漲價,保留新科技的他,與那埋頭的師傅,該有類似的固執吧。
相信以「文化」之名,許多事物不定然被淘汰;但求紙短情長的固執精神不在商業社會,被販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