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

林家熙很喜歡坐火車,不是那種先進的高速火車,而是舊式那種,聽那卡達卡達的聲音,規律的卡達聲讓他的心平靜,感覺是如此的安逸舒適。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景色。由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穿過一片大草原,然後是稀落的平房。他所乘搭的火車,正在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城鎮。

看著景物不斷倒退,會否讓時間也一起倒退呢?

林家熙看著車窗上反映出來的眼眸,那雙淡如止水的眼眸,他自問。

火車在通過一道隧道,黑暗的管道讓林家熙的容顏更清晰地反映在車窗上,像褪了一層顏色般淡然,襯著在隧道中如星光的照明燈。

卡達卡達---火車仍在行駛,林家熙淡淡的笑了。他正在回去,回到他眷戀無比,卻帶著一絲忐忑的過去。

＊ ＊ ＊

「家熙!你想這裡真的有瑩火蟲嗎?」小小的人兒踢著腳上的拖鞋,坐在田野間讓農人休息的木椅上問。

「我想有吧,爺爺曾說過夜晚瑩火蟲都會飛到田裡來的。」林家熙坐在田地上，手拿著一只玻璃瓶。他看上去比坐在木椅上的孩子年長一、兩歲，但也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

想起家熙的爺爺，小小孩兒抱著自己那髒髒的膝蓋，笑著說：「爺爺說有，那一定有。」他笑起來更顯可愛了，小小的虎牙也露了出來。

「小舒，你換牙了？」林家熙盯著小孩兒的嘴巴看，知道自己門牙脫了一顆的郭舒立刻掩著嘴，打了林家熙一下。

「什、什、什麼啊！那是我跟賣魚家的小孩阿豆打架時打斷的，我脫了一顆，他脫了三顆呢！哈哈哈！」說得正得意的小孩忘了要掩著嘴，反而笑的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口腔了。

明知郭舒在吹牛，但林家熙還是摸摸他的頭，笑說：「是是，你是最強的了，打架王缺了顆牙不好看，你還是快快努力把門牙長出來吧。」

「囉唆！它會自己長啦！」郭舒鼓起腮，嘟著嘴說。

夕陽西斜，天氣正是熱的悶人，但兩個孩子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坐在田間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等待晚上的來臨。

「啊！有了有了！家熙好厲害！抓到螢火蟲了！」小孩子挽著林家熙的手臂，像是發現珍寶似的望著玻璃瓶裡發光蟲子。

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螢火蟲的郭舒，像是得了什麼寶物般繞著林家熙身邊轉。

「吶，瓶子你拿著，天都這麼晚了，我們回家吧。」林家熙牽起郭舒的手，向那遠處閃著燈光的方向走。

手中拿著瓶子的郭舒當然乖乖聽話，任林家熙牽著他回家，現在的他只在意那在他手中的小小螢火蟲。

「家熙啊，怎麼牠的光越來越暗了啊？」郭舒突然停下腳步，扯著林家熙的手臂問。

「嗯？」林家熙看著瓶子，他捏一下郭舒的臉，說：「傻孩子，這是當然的，相比起住家的燈光，螢火蟲那小小的光算的上什麼啊？當然會顯得比較弱了啦！」

就著路上的街燈，郭舒在看清瓶中的蟲子，竟發現失去螢光的蟲子是多麼的脆弱。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著林家熙道：「家熙，牠看上去好可憐，我們放了牠，讓牠回到同伴那裡好不好？」

費了一整個晚上的勁抓來的蟲子，還不到一刻便把牠放回去？林家熙蹙眉失笑，但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他溫柔的說：「螢火蟲是抓來送給小舒的，小舒決定吧。」

郭舒立刻打開瓶子，讓那蟲子跌跌撞撞的飛向田野，回到同伴身邊。

點點星光，在黑暗中卻顯得堅毅而閃爍。

林家熙記得，在那之後他送了郭舒回家，郭媽媽生氣的敲了郭舒一個暴栗，說他好把自己玩的一身髒，她雖在罵人，但語氣仍是寵溺的。溫柔的郭媽媽放了水給他和郭舒洗澡，還在一旁聽郭舒說自己是如何英勇的打架，又是如何英勇的掉了一顆門牙。

林家熙不敢慢慢泡，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打理乾淨，便跑回自己家。

家裡黑漆漆的，但媽媽沒理由這麼早睡啊？

「家熙！你到哪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神經質的聲音從黑暗中爆喝，嚇的家熙把手中的玻璃瓶掉到地上，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尖銳的碎片，把家熙的思緒割開，回憶的片子像被刻上了一道傷痕。

那傷痕很深、很痛。

林家熙嚇然張開眼，氣吁吁的按著胸口，幸好只是夢而已。

他滑坐在不怎麼舒適的皮椅上，手抱著他那不怎麼大的運動袋，那已經是他全部的行李了。

平靜下來的林家熙看出窗外，火車仍在隧道中行駛。這不知道是第幾道隧道了，意味著他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看看手錶，已經是早上了，火車也快要到站了吧？

卡達卡達。火車穿過了隧道，晨曦的曙光隨著火車脫離黑暗而照射進每段車卡，火車像是受到陽光的洗禮一般。林家熙很享受這個過程，總覺得看著火車的窗戶逐扇逐扇的被陽光穿越，這種感覺很微妙。

踏上闊別了三年的故鄉，林家熙覺得自己是個過客，是個陌生人。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換了，站裡的儲物櫃也換了，看來這個城市亦在起飛。

與上次回來一樣的是，火車站外仍舊有一輛腳踏車，停在一邊等他。

「你回來啦？家熙。」清爽的少年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回家了。

「嗯，我回來了，小舒。」

少年拿過林家熙的運動袋，放在腳踏車的籃子上，在短袖衫下的手臂已長的比他壯了。

林家熙騎上腳踏車，輕輕地笑著。以前只會要他載的小舒已經長的這麼高啦？記得上次回來時，比他矮一個頭的小舒還硬拿了他爸爸的腳踏車來接他，最後還是他騎回去的。只是三年而已，小舒已經長成一個高大俊逸的少年，怪不得人家說鄉下的空氣好，讓人都長的健康些。

坐在腳踏車後座，林家熙看看街上沿路的景色，車子經過他以前愛去的舊書店，小舒最喜歡的麵攤、爺爺曾經帶他們去的茶館。雖然只是快速的騎車經過，卻讓回憶在一瞬間於腦海中浮現。

他彷彿看見童年時的自己，在這街道上與小舒追逐嬉戲。

不過以往那調皮愛搗蛋的孩子已長的比他還要高壯了。他看看小舒的背，讓他忽然有了靠上去的衝動。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抱住他的腰時，豆大的雨點灑落，讓腳踏車滑了一下。

「哇！」坐在後座的林家差點被摔下車，他趕緊摟住小舒的腰背，好穩住身體。

「喂！小舒，下雨了，先找個地方避雨吧。」林家熙在風中喊道。

「不用啦！這種暴雨天最讓人覺得興奮了，你抓好，我要加速喔！」

少年人最喜歡追求速度跟刺激了。在天雨路滑的地面上，郭舒不但沒減速，反而使勁地踏踏板，讓腳踏車順勢在單行道上滑行。

雨點隨著風迎面打來，讓林家熙都睜不開雙眼。當車子在風中飛馳，他更是抱緊了小舒，把臉貼在他的背上。他覺得，這少年的背足以爲他擋住了風雨。

＊ ＊ ＊

「家熙，你要先去看爺爺嗎？」郭舒仍在騎腳踏車，他的額際混合了汗水與雨水。

林家熙閉上眼，他聽到雨點灑到地上的聲音，聽到車輪輾過泥地的聲音，然後他說：「改天吧，我現在渾身溼透，爺爺見了會囉唆的。」

「也對。」說著郭舒騎車拐了個彎，在一個籬笆前停了下來。林家熙下車拿了運動袋，笑說：「謝謝你啦，小舒。」
「記得我們要去看爺爺喔，他看見你這樣瘦巴巴的，他老人家一定會笑話你的。」少年騎在車上，擠眉地說。

林家熙無言的聳肩，轉身走向家門，他揮一揮手算是對小舒說了再見。

「媽，我回來了。」

林家熙在玄關擰乾自己身上的水，哎呀，濕的快要成一個小水漥了，媽見到定會生氣了。

預料中的吼叫沒有出現，室內只有電視機傳來的聲響。縱使自己離家三年，難得回家一趟，家裡亦不會特別歡迎他的。

暗舒一口氣，林家熙拿了行李走進客廳，見到他的媽媽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他。

「媽，我回來了。」

沉默，坐在沙發上的女人還是沒作聲，只是點點頭，示意她看到兒子回來了。

已經習慣了母親冷落的態度，林家熙拿起了行李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相比起以往，木然的母親已是對他最友善的了，最起碼，她不會見了自己就往他的臉和身體打，他應該慶幸才對。

放下行李，推開積有一層薄塵的窗戶，林家熙深呼吸一下，呼吸帶有雨點味道的空氣。

「那男孩還在樓下呢！」黑暗中，一道女孩子的聲音響起，讓林家熙嚇了一跳。

「是妳啊，恕美。」林家熙倚坐在窗台上，往下一看，郭舒果然還沒走，他是要確定林家熙出現在自己房間才肯離去。

郭舒看見林家熙坐在房間的窗台，才帥氣的一揮手，腳一蹬騎車離去。

「你喜歡他。」女孩說。

「妳別胡說！恕美！」林家熙緊張的回頭，朝著在黑暗中的她說。

「我沒有胡說，你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他對不對？」

「… …」被說中了心事的林家熙又只好沉默。

「家熙，家熙，你愛上他了。」女孩像在呢喃般道。

「不，他不愛我呢。就算愛，也只是青梅竹馬間的愛。」他說出了心底話，這些年來，他只會對恕美說出心底話，因為她是如此的善良，如此的溫柔。

「家熙，我很喜歡你；喜歡你，所以想你快樂，想你別再強顏歡笑了。」女孩把家熙抱在懷內，溫柔地撫著他柔軟的髮絲。女孩的嗓音像是少女般輕柔，卻有著包容。

「恕美，我…」林家熙正想說些什麼時，他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是一道急速的腳步聲。她立刻放開女孩，低聲急說：「恕美，你快離開，被別人看到你在這兒就麻煩了！」

「可是，你…」女孩也焦急起來。

「快點，先躲到壁櫥吧。」

女孩剛躲進壁櫥，房間的門便被打開了，一個小孩撲上來抱著林家熙的腰，露出笑容說：「熙哥哥，你回來了！」

林家熙的呼吸略為急速，但仍溫和地摸摸小男孩的頭，道：「我回來了，家寶。」

稱作家寶的小男孩繞著林家熙轉啊轉的，高興的握著林家熙修長的手指。

看著天真無邪的小孩，林家熙的眼底卻掠過一絲黯然。這個小男孩叫家寶，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他今年七歲了，正是活潑可愛的年紀，最喜歡繞著溫柔的哥哥身邊轉。哥哥儘管經常不在家，但總會教他很多好玩的東西，所以他最愛黏著哥哥了。

可是，林家熙卻不知道應以什麼態度對待這個弟弟，在他眼中，這種可愛好動的特質只會令他想到小時候的郭舒，令他想起小時候的事。現在要他再一次面對家寶，會讓他感到時間被硬生生的砍開了，讓他把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給搞亂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家寶是他媽媽和另一個男人的小孩。

「家寶，吃飯了喔，爸爸回來了。」留著長髮的女人站在房門前，柔聲的對小男孩說。她的眼神就像是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寵溺，卻一眼也沒看過林家熙。

再怎麼看淡，再怎麼體諒，林家熙還是受到傷害了。他也是她的兒子啊！就算是他父親曾拋棄了她，但他們終究是兩母子啊！怎麼她忍心把自己當成透明呢？

在這一刻，林家熙真想哭。

「咦，你們怎麼不下來吃飯啊？」屬於厚實的男人聲線從樓梯傳來，聽見爸爸的聲音，家寶立刻放開林家熙的手，向男人奔去。

男人慈愛的抱起兒子，這才看見妻子與林家熙站在房門外的怪異場面，他尷尬的笑笑：「我都不知道家熙今天回來呢，來，下樓一起吃飯吧，城裡高中的菜一定都沒營養，看你幾年來都是這麼瘦的。」

老實說，他的繼父對他算客氣的了，都不計較地收留他。比起母親，他覺得這個男人對他還好一點。在他正想答應時，坐在爸爸臂上的家寶喊了出來：「對啊！熙哥哥好厲害的！今年已經高中畢業了！接著就是考大學了對吧？媽媽說，待哥走後，我可以自己擁有一個房間的，對嗎？爸？」

男人的視線於妻子與家熙之間來回，妻子仍是一臉的淡然，家熙臉上卻帶著一絲僵硬和痛苦。他最後為難的說：「對啊，大家也最疼家寶了，下來吃飯吧。」

「我…不吃了。」林家熙猶豫的說：「我不餓，想先整理一下行李。」

「那麼熙哥哥待會要下樓來，我們一家人一起做遊戲喔。」家寶說著就蹦蹦跳跳的跑下樓，男人和女人也陸續轉身離開，只見女人在轉身時淒然地看了林家熙一眼。

林家熙深呼吸了幾下，他轉身關上房門，無力地滑坐在地板上，他頹然的說：「恕美，你在吧？」

「家熙…」女孩的聲音戰戰兢兢的，像是怕傷害到林家熙一樣遲疑。

「家寶很可愛吧？竟說要一家人一起做遊戲。」

「嗯，很可愛，也很純真。」

「小孩子就是這麼純真，卻又同時這麼殘酷。」

「……」

「恕美，我有點累。」

「你睡吧，我在這兒陪你。」

林家熙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板，在入睡前，他彷彿見到小舒帥氣的對他微笑。

＊ ＊ ＊

天氣仍是微涼，但比起昨天的滂沱大雨，今天是出奇的天朗氣清。清澈的天空，讓人覺得地闊天高。

林家熙和郭舒坐在舊式的草蓆上，面前是一禎老人的照片。黑白照中的老人，正慈祥的對他們微笑，那笑容如當天一樣，絲毫不變。

「爺爺，我回來了。」林家熙在照片前上了香，雙手合十。

林家熙的爺爺，在他剛升上國中時去世了。

爺爺是林家熙父親那邊的爺爺，對家熙很是疼愛。可惜他的兒子拋棄了妻子，只剩下孫兒家熙。孩子不能無母，他一個老人家又不能做些什麼，只好讓媳婦撫養家熙。

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對家熙很是嚴厲，功課運動要做到最好不在話下，便是連家務都要小小年紀的他一力承擔。只消家熙做錯了什麼，女人便對家熙拳打腳踢，弄得他瘦小的身子傷痕累累。

爺爺是世上最疼他的人，常常替他上藥酒，也會摸摸他的頭叫他不要怕。家熙總愛帶郭舒來到爺爺的屋子玩。

郭舒從小便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爺爺簡直將他當成第二個孫子來疼。兩個小孩而常坐在草蓆上，津津有味的聽爺爺想當年。想當年當兵時的威風啦，想當年追求奶奶時的戀愛史啦，總讓小孩兒聽得入神。

爺爺屋子後有一片院子，青草樹木讓屋子很是涼快。風吹的風鈴叮叮做響，舒服的空氣讓郭舒躺在木板走廊上就睡著了。家熙看不過，都會替他蓋條小毯再埋頭看書，耳邊聽著爺爺切菜切瓜的咚咚聲。

爺爺的家，是他的避風港，靜謐，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