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12 14:13:58296.22

時光密語


  一個溫潤午後,夕陽光影斜斜探入廚房,媽子準備著晚餐,爸子背著餘暉坐在餐廳喝茶,哥子一邊抽煙一邊閒聊。那時候爸子的身體安穩,哥子的事業持平,靜謐的時光,彷彿可以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漫談之間,我們的家族史一言一語慢慢地堆砌出來,父母長兄零散的記憶回溯,加上我的好奇提問,拼湊出一個家族遷徙的梗概。家族核心當然是爺爺與奶奶,兩人婚後居住於北斗,經營日用什貨批發。後因會計覬覦,捲款潛逃,批發生意一落千丈,於是結束營業,舉家遷移台東,爺爺擔任工會秘書一職,奶奶則任篦麻子採收負責人。

  我對爺爺在台東時期的印象,充滿奇異的感受。當時我還未上小學,爺爺騎著自行車,後面用鐵條箍成的四方空間就是我的座椅,那應該是用來承載物件的後座,我卻可以威風凜凜地站立上頭。爺爺常常牽著自行車穿越台東小鎮,有時候遇到牛車,爺爺還會商請主人讓我坐坐牛車,對出生北部、沒見過牛隻的我而言,真是既甜蜜又奇妙的滋味。我也常常到爺爺任職的工會玩耍,爺爺抱著我坐在他腿上,抓著我的手,一筆一劃教我寫字。窗外佇立著許多楊桃樹,微風煦煦,教寫過後,爺爺會拿起竹竿撥弄楊桃,往往成熟的楊桃一掉落,我便急著衝去撿拾,稍稍沖洗,爺爺和我就在樹下吃了起來。回想那段時光,處處充滿爺爺的溫馨疼愛。

  經過一陣子沈澱,爺爺奶奶認為北部發展頗大,家庭成員又陸續遷往台北定居,我也開始上小學了。每當學校考試考了前幾名、或是當上模範生,領了獎狀回家,爺爺總是興奮得把獎狀拿去裱框,掛在牆壁上。即使我參加民族舞的表演,爺爺仍不忘領著我去照相館拍照,然後將羞澀、綁著兩支沖天辮的孫兒照片掛在客廳。那時候我並不知道,爺爺未曾忘卻心中胸壑,持續參加各種詩社舉辦的活動。可能是詩友的聚會,或是詩作的誦讀,或是漢詩的比賽,爺爺對詩的熱情未曾減滅。即使後來中風,行動不便,他仍舊堅持參加一場場的詩文活動。父親忙於家中大計,端賴兄姊陪著爺爺到處遊走。

  多年之後,經歷遷移,那些獎狀、照片不知散佚何處,連同爺爺的詩作也一併迷失在歲月的縫隙裡。我翻閱著爺爺遺留下來的書籍、創作,典型的儒家之道,傳承著爺爺詩教裡的溫柔敦厚,掛在廳堂的木刻對聯「窮則獨善其身,富則蕪濟天下」隱微散發著庭訓的意味。我小學未畢業,爺爺已經仙逝。時光奔馳,偶爾想起關於爺爺的點點滴滴,腦海裡浮現的竟是牛隻、糖果、楊桃、孔雀、剉冰、游泳池,爺爺留給我許多美麗的回憶,也親身展現熱情堅毅的精神。

  回顧一生,記憶所及,爺爺秉持著文人姿態,待人接物謙謙儒雅,閑熟中文、日文的他,在政治變遷時代,他轉換語言文字,繼續他的吟誦書寫。在經濟窘迫時候,生育的二子五女,無奈地將四女和五女送養,兒女成長之後仍有密切聯絡,爺爺與奶奶始終堅韌地撐持這個家庭。爸子彷彿是爺爺的翻版,父子之間承襲著一種神秘基因,小時候對爺爺的許多印象,常常會在爸子身上發現,他們對待生命的態度,熱血奔騰幾近冥頑;他們看待生活的體悟,即使感到宿命也奮力掙扎。

  想起爺爺,總也會想起他的閒雅身姿,彷彿踽踽獨行於廣闊天地,有一種失落,有一種感嘆。但是他絲毫未曾猶豫,腳步也未曾踟躕,一步一步跨入他所想望的世界,投身於他熱衷的詩文創作。懷念爺爺,懷念爸子,更常常想念那個寂靜的午後,好像一個靈光乍現的片刻,卻永遠鑿入生命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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