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7 05:03:02296.22

【喃喃囈語】-《人類不宜飛行》



  生存,必須具有固定的行為規範嗎?
  性別,必須具有固定的慾望法則嗎?

  人類存在的世界隨著政治、經濟、改革與戰爭一再變異,地球成為自然承載的不自然載體,耗弱的體質,遭受空前的震顫。颱風、海嘯、颶風、地震等等只是一部份的反撲,地球伺機蟄伏著,人類依舊秉持自我高超的行事經驗,主宰一切。但是,主宰來自何方?權力如何建立?倘若詭譎多變的自然徵候一如難以捉摸的人性,我們如何架構一個真實的世界?或者,我們如何相信世界的真實?


主文本與次文本的對話

  《人類不宜飛行》由兩個文本構成,一個主軸是「我」求學、工作、娶妻、仳離的成長歷程,視為「主文本」;另一主軸則是馬樹所書寫的變性人尼克/妮可拉故事,視為「次文本」。兩條軸線的交叉點即「我」與馬樹是初中同班同學、大學同校,馬樹墜機失事之後,好友金妮協助轉交遺物(即故事手稿)予「我」。
  「主文本」的男孩成長生活,恍如台灣男孩的性啟蒙時刻,意外地洩露出來。「我」和高一導師簡容子的相遇、曖昧,以致於發生肉體關係,雖是「我」的第一次交媾,也從未看過色情片,但是莫名的自尊蠢動,硬是偽裝得經驗老到,作者於此批判了男性的性行為迷思。無論歲月滄桑如何,性自尊保持依舊。「次文本」的尼克十五歲時,與同伴巧遇一個亞洲女同學,強迫女孩進行口交,此舉因緣於尼克想到家中飼養的馬爾濟斯狗舔舐的感覺。東西方男孩的性啟蒙竟是如此迥異又怪謬,西方男孩主動、東方男孩被動,西方男孩由戀獸乃至口腔唾沫、東方男孩被權力壓迫乃至與婦女交合。
  「主文本」與「次文本」尚有一個共通的變性人主題,「主文本」裡的金妮,「次文本」中的尼克/妮可拉。雖皆為由男變女的性別過程,內心的思索卻大大相異。金妮大剌剌承認、接受變性遺下的後果,尼克/妮可拉卻非如此,變性四年之後,異常懷念起身為男體的鄉愁。「主文本」的敘述時空在台灣,「次文本」的小說設定於美國,然而金妮是英國人,尼克/妮可拉是美國人。成英姝巧合或是刻意安排變性人都是外國人,而非本國人。若有一方是台灣人,相對比照的意欲應該更加濃郁,或許這並非作者探討的面向,而是著重於變性人、人妖污名、跨越性別、轉換性別的種種辯證。
  「次文本」裡尼克與華樂莉,神似「主文本」中金妮與高賽的關係。尼克未變性之前,以男性之姿和華樂莉嬉鬧、試驗一般地發生肉體關係;變為女性之後的金妮,以男性與男性之間的友誼自恃,竟和男同志高賽發生肉體關係。看似複雜的肉體交合,其實說明人性的性慾望、性行為、性傾向纏繞未清。何時呈顯如何狀態,慾望萌發的初始與何人彼此碰撞,都是未知、未解。一如成英姝藉尼克之語說出:「每個男人的潛意識裡都藏有易裝的慾望。」、「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同性戀的傾向,只是深淺不一。」(166)
  性慾望的流動無關性別,性行為的發生無關同性戀深淺,性傾向的游移無關性慾望與性行為。

性別的建構、解構、重構

  生理性別並非絕對、無以違抗的宿命,尼克變身為妮可拉即是一個可以修改的性別命運。難堪的是,尼克變性成為妮可拉四年之後,突然覺醒自己應該是生理男性。成英姝在此拋出一個疑問,生理性別、文化性別的流動性往往超越時間與自我的想像。自以為己身一直相互關照、依賴的性別,或許根本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尼克/妮可拉如此,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亦是如此,端視迷惘困惑的程度如何,以及願意實踐的性別樣貌如何。成英姝針對尼克/妮可拉提出兩個足堪玩味的見解:
‧ 如果靈魂本身沒有問題的話,顯然他對自己的靈魂認識並不周詳。(16)
‧ 一個人在一時衝動之下全憑情感所做成的決定所導致的悲劇結果確實可能是令 人哀憐的悲劇,但是如果是憑著思考和理智做成的決定而釀成悲劇,基本上完全 是一個笑話。思考和理智是人生之所以成為笑話的根源。(18)
  文化性別是一條橫跨於男性、女性兩端繫聯的鋼索,走在鋼索上的自我,面臨形而上的精神掙扎、以及形而下的物質認同。精神掙扎涉及靈魂的真誠,小學、中學、大學等等的教育,家庭殷殷期待男性成家、女性繁殖的制約……如何劈裂強韌價值觀念,勇敢洗滌雜質,解構自己身心的繁瑣抑制?又如何擺脫男性陽剛、女性陰柔的刻板印象,誠實面對自己對女性物件的認同?形而上或形而下只是一種大略的區分,形而上不一定優異、形而下並非低劣,有時物質傾向的認同、穿戴,更能顯示靈魂在常軌世界異質特性。
  人性生命反反覆覆,除了摒開生理性別的箝制,更可藉由文化性別的認同加以反轉,這是一個重新塑造自己的機會,也是一個修正社會價值觀念的契機。生命軌道、生理性別的早期建構,或許可以視為常態社會、世俗價值的期待。但是,歷經一番摸索之後,常規、俗世的不適當挪用,毋須留戀,拋開枷鎖,回返一心嚮往的自己。瓦解世人軌道,重新建立自己的生命,重新建構自己性別的真正欲望。
  性別的建構、解構、重構,用於「次文本」裡尼克/妮可拉的際遇倍嘗艱辛,少年尼克混沌誤解自己的生理與文化性別,變性後的妮可拉認同的是女性,卻無法認同被異性戀男性欺壓的性騷擾。當他/她想回復男性特質、想念肉身懸掛陽具的日子,卻已經無以回返。他/她想重構的生命型態、性別樣態,都是一種完美的想像,殊不知生活裡充滿異性戀男性的沙文粗暴。

存在意義的凝滯與崩塌

  馬樹小說曾提到一個跛腳講師跳樓自殺事件,這個默默無聞的普通物理老師,自殺後反而引起眾人沸沸揚揚地討論,甚且學生們都表示哀悼、惋惜。這個世界的注目像是一道灼熱的光,劈裂現實與理想的分際。明明無所關注,死亡卻迴響跌宕,糾結學生們的心。活著,注定是謊言。生存,一如金魚開開闔闔吞吐著泡沫。活在魚缸的世界裡,潔淨、悠遊、自在,殊不知拔掉插頭,氧氣掩滯,死亡疾速降臨。跛腳講師是缸口中的魚,還是觀望的眾人?
‧ 當他置身人群的時候,就好像一不小心掉出殼外的寄居蟹,把肉嫩而珍貴的柔 軟腹部暴露在外面,在安全地跑回他的殼裡之前總是慌亂不堪。(175-176)
‧ ……他等於完全沒有出生過一樣。他存在著的那一段時間裡,不知道在等待還 是在消耗著什麼,然後莫名其妙的消失。他沒有以主觀的一整片姿態活著,而是 以拼圖碎片的形式存在著──(177)
  第48章「以拼圖碎片的形式活著」,主要敘述跛腳講師跳樓事件,幾乎無關於「主文本」與「次文本」,除了作者是馬樹外,毫無關連。但是,卻說明了一種生存的姿態,窩居、繭蟄、膽怯、畏縮,存在意義瓦解了,消蝕於細細冗長的文字線索裡。這個乍看無意義的章節,脫離「主文本」與「次文本」綿密交織的網絡,意外創造出一個既現實又殘酷的真相。

飛行,不宜人類

  生存,是一種演繹,一種想望,一種不得不的呼吸使然。
  性別,是一種建構,一種解構,一種似是而非競相交鋒。







《人類不宜飛行》
作者/成英姝
出版社/聯合文學˙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