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語言、身分、與探　之卷


『……所以我說啊，其實我是很有語言天份的！哼哼。』連言語中都滿盛的是狂意，莫召奴一聞回頭。
『…神崎上忍。』原本向著窗外的俊雅形影轉回身，他對上影子的目光如電如炬且寫滿認真。『在下想請託您一件事。』
『嘖嘖…怎麼突然嚴肅了起來？主上吩咐過我「花座少爺」交代的事必須絕對遵守的。』儘管話說得依舊不改放肆性格，但已端坐起的身姿顯示他確實欲正經一聽。『何事？』
『……這，有些勉強…但相信以上忍之能必然無礙，召奴只有一個簡單的要求。』
『該不會是要我閉嘴吧？』調笑，卻在莫召奴搖頭後結束。
他緩步向自己的床邊，牽著床簾，若有所思。
看著床前肅立的寢室主人，細長雙眼微瞇了瞇，右眼尾的紅疤扭曲得像剛流下的鮮血。『嘖。』
『莫。』
『嗯？』
低低頭藏去語氣裡該有的情緒，轉過身時，直射來的眼瞳卻載著所有可能的意涵。『莫。』

黑影一懾，手一揮打翻了茶杯，在即將落地時莫召奴上前一腳端起杯碟，同時裝回洩落的茶水﹔抬腿勁力一推那杯蓋杯碟上飛﹔碟子正縱上伸手高度，兩指一夾，不稍時杯子落下穩穩用碟接住，澄澄的茶水濺起旋又下落於杯中半點不漏，但就在杯蓋相繼將要落在杯上時，莫召奴突然背身。『噹啷！』
『相交多年，我不希望你的下場如這般。』
影子心中打個突，隨即很快恢復鎮定。朝向莫召奴的眼裡無絲毫懼意，狂道：『若我硬是要管呢？』
方才，那筆直對上他的瞳仁載有恐嚇、威脅、警示，還有毫不客氣的殺意。
雖然言語狂放，忍者的直覺與多年的認知他也清楚知道，莫召奴是做得到的。
還待著那溫文的書生吐出更多驚人的殘忍，哪知這一刻他的神態與措辭卻放軟下來。『──我並不想怪你……』
黑影楞了楞，此時敲門聲起。『公子，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不注意打破了東西，無事。』
『公子還請小心。晚了，公子還在讀書嗎？』
『是，我就快讀完了。』
『那還請公子早些歇息，明日要為九錫君公子送行。』
『嗯，妳也早點歇著。』
『思雪知道。』

待門外輕盈的腳步聲遠離，黑影惡狠狠地瞪著門：『就是為了這羽都家的女人！』
『是，也不是。』恢復微笑，心中那塊柔軟好像便來自剛才簡短的對話。
『她不是什麼簡單的女人。』影子眼裡閃著光，似乎有什麼企圖。
『喔？』莫召奴放回茶杯，一捲袖，那碎了的瓷片便投入一旁紙簍。『那麼你要試試她嗎？』
『……嘖，』看出算計，『若說不則怕你激，若答應怕傷了人屆時倒楣的是我、沒有收穫被嘲笑的人是我。嘖嘖嘖，報復啊……』
『無論如何，選擇在你。』約是笑意不好克制，莫召奴打開折扇遮住下半臉。
但微微笑彎了的眼卻洩漏了心機。『嘖嘖，所以我說，中原人沒一個好東西，在這兒住了千個日子的人也是一樣。』
『豈敢豈敢，好說好說。』步移至案邊，放下了扇仍背對彼人。『…你去吧。』
『……嘖嘖。』一翻窗，便要縱身而去。
『神崎。』一喚，拋了本書過去。
『幹嘛？』一愣，看著手中格言。
『適才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嘖，少裝了你。』一下子影子便消失了。

苦笑了笑，莫召奴拿出忍者所交的信。『你吩咐過他，我交代的事必須絕對遵守嗎？』
撕了信封一角，搖搖頭決定別讓信中內容影響先好好睡一覺，把信塞在書本某頁放回案上。
『可是，你想必沒告訴他，若違反了約定該如何懲處…又或你有寫在信中嗎…大和……』
凝凝眼，他關上了窗。

＊＊

『嘖嘖…有益……讀書實在太艱難了，嘖…試就試……妳這羽都家的……』

樑間黑影快不及瞬，廊上伊人提步款款。
看她走的方向是廚房，影子放慢速度、調緩吐納，翻開了一頁便糊裡糊塗地唸了下去。

邊暗暗地唸著書上字句，邊覷看下頭伊人的神情。凌思雪邁步無豫，向前的視線平靜無波。黑影暗思：『我就不信妳不會漏餡……』
隨著凌思雪的行進，黑影在樑柱間無聲息地翻上躍下，嘴中喃喃毫不間斷。但話裡內容卻不再只是尋常名言錦句，從一開始的朱子治家格言再到論語孟子，然後由白居易詩而至般若般羅密多心經，甚至連坊間聽來說書裡的切口也用上，即使多半只是三句兩句，卻已足夠能讓莫召奴大感驚訝了。
縱然黑影使盡渾身之數，凌思雪看來仍舊不為所動，從臥室到廚房再到客房，對他的言語恍若未聞。
難道是自己的聲量的確太小了？黑影索性不顧一切地豁出去，微微加重了音量，道的卻是源氏物語裡的對白。

總算佳人起了些反應，但也不過轉轉頭疑心了下，旋又落入自己的沉思裡。
『嘖……就是要妳現出原形……』顯然黑影對她沒有太大好感，打定主意，便輕巧躍下，張手往凌思雪背後空門探去。
『凌姑娘！』
陡然一驚，黑影翻身上椽，細目一凝，只見客房推門而出一個華服男子，顯然便是莫召奴口中的客人。男子與凌思雪說了些不甚要緊的話，後者一揖身便走了，客人關上門後再無動靜。『哼…算妳好運……嘖嘖……』似是一向任性習慣又起，不服氣又再跟了上去，才想故技重施略往凌思雪時，目標物卻突然停步咦了聲，彎下腰恰恰避去他的攻擊。
再度失手，黑影再翻上樑，想的卻是這女人總算有了反應。

凌思雪面對著黑影的方向一彎身，誘人的曲線讓影子挑高了眉。她伸手拾起一項不起眼的物事。『在自己家裡也會掉錢？怪了……』
隨手收在袖裡，盈盈地往庭院去了。
黑影卻不再跟上，若有所思地撫著下頷。『…嘖嘖…身材不錯……』
忽地心中一動，探手向腰上錢袋，一提起落了幾個子兒累得他慌張撈回，所幸沒有半點聲響。
『嘖嘖……看來可以在你家長住了，畢竟也付了租金一文…今晚去睡誰的床呢…哈哈……』

不一會兒凌思雪又從他眼底下經過，他特地探頭一看－就好像他認知裡中原東瀛皆有的登徒子一般－然後別有用心地計算。
隨即幾個躍步，高高隱藏在召雪居庭院外抱的一片松林枝梢，在經過積雪與黑夜的邊界才分辨得出他的衣服原是深藍色。遠望凝目，從對山的山腳似乎有的異樣的人影奔出，以著不細看根本無從察覺的快速。『很快要到這座山了吧…哈！』
以一種輕鬆愉悅的心情，躺在松樹枝間。『我是禍星……』


小後記：全篇都是過去式，至於是哪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相信大家也都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