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試探、稱呼、與禍福　之卷


隔天，早晨送九錫君下山－但在友人的堅持下他只送到召雪居門口－回來，向凌思雪交代後，莫召奴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
那充作訪客的黑影不在，他獨立窗前往外看著雪，兀自失神。
白色的天地，牽引他白色的思緒，向那混亂難辨的顏色塗成的昨日對話，一一抽絲剝繭，企圖恢復一點鮮豔清晰的脈絡。

雪，下在他們的對話裡……

『你相信，我所說「她的真實」，的確是事實嗎？』棋局過後的數天，九錫君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動向他提起。
『好友這麼說，難道是要我懷疑你了？』摘下一朵怒放的梅，望了望陰沉的天空，他貌似毫不在乎。
『雖不很確定，但我想我查出的線索的確有幾分可能性：她並非東瀛本土人士，而是中原人。』九錫君一看他手裡握著的梅花，轉背過身遠望擁著庭院的那方湖。
『說她本姓可能是凌那倒也無差，有君夫人親筆親鑑的信函，想來也不會假。』狀若無心，莫召奴淡淡應著。
恐怕就要下雪了……

『好吧，那姓氏暫且揭過不提。你難道不曾懷疑過她的目的嗎？除了尋你回東瀛以外？』
『……』他閉上眼，想起那回讓她進他臥室的試探。『我想應不會有其他。』
『那你呢？除了定義她是令姊的婢女外，可還有其他？』九錫君嘴角微微一勾。
『這……』突來將焦點放在自己身上，思緒尚未轉變之外，也是因為自己的確不太明白，一時難以回覆。
除了定義她是姐上的婢女，可還有…其他可能……？

溫度微微降了降，待會兒應會落雪了。
九錫君不予他太多思考時間，再問：『你們已相處了數月，至今你仍然喚她作「凌姑娘」，而她卻以客人的身分在召雪居做著各種家事，服侍你的生活稱你為公子，你們對彼此身分的理解似乎並不對等吧？』
『……莫，召奴。』靜靜地回了一句，事實上除堅持他不役奴外，他的確無法界說凌思雪在召雪居裡的名份。
『還有呢？』
還有呢？
他捫心自問，茫然不知。

『你也很煩惱讓她處理家務，畢竟那些事的確是下人在做的。可是她的堅持和你的猶豫，讓你難以開口言明。』
『嗯？』
『你是不是擔心著總有一天她會放棄規勸你，回轉東瀛？所以你放任她的決定以為這樣可以牽絆著她？』
『我為什麼要……』
『但你同時卻希望彼此處在平行對等的地位，所以你喚她一聲「姑娘」，可卻無法改變她對你的敬稱。』
『什麼？』他轉過身看著九錫君，眉頭皺起，他覺得那是他未曾思慮到這一節。可是不知為何…心裡明白有個聲音告訴他…其實他知道的……

手裡的梅花悄聲落地，細小雪晶也開始漂浮於天地間。
『你的理智告訴你要相信我的話，但另一方面你卻情願這樣曖昧的形勢繼續下去。所以你躑躅著是否該疑心她。』九錫君直言道，面上冷無表情。
他疑心她？不疑心她？
誠然，他的確是在質疑與信任間游走躊躇。
『…好友這番話意欲為何？』同時，也疑起九錫君話中涵意。
九錫君拉開一抹慣常的微笑，『我不是要挑撥你們，只是在為好友指點迷津啊！』
疑團重重而來，她的目的、他的目的，自己心中的偏向，感覺答案就在背後然而尚不可解。
『好友你似乎沒注意，你已經習慣了生活中有她的照料。你還無法界定彼此間的關係，故他人一言，你便開始迷惑了。』話中顯得莫測高深。

『莫召奴何來迷惑？』有種想失笑的衝動，但不知何時佳人倩影已滿盈腦海，阻擾他任何思考。
『你迷惑於是你不知所措，才會在他人調笑時總是迴避話題，或者在威脅出現時宣示主權，就像獸類在面對敵人時總先張牙舞爪地恐嚇一番──好友，你沒發現嗎？』
壓下內心翻湧的情緒，他更是凝神深思九錫君話意，但這位友人總是打斷他的思慮。
『你自己沒注意到，伊人可並不粗心。這些天，你是否把很多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你不知道，你對她的好已異於平常了嗎？』
『難道你說我……』一種不可置信，讓他瞪大了眼。
『沒錯，你想和她保持這樣的關係，不喜外來者與她對談。因為你心中有著企幕、有著獨占！因為你想追求她！』
『我！』張嘴想要辯解什麼，但卻不得否認九錫君的話就是一切的解答。

九錫君平靜地望著他，他卻迴避著好友逼人的視線。同時，也心疑起九錫君不尋常的犀利與肯定。
『召奴，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看清自己的內心。天色已晚，我明天就要離開，便先去歇息了。好友慢慢深思吧。』語畢離去。
『……』他無語地看著九錫君走遠的背影，腦海千頭萬緒。
他的，內心……

＊＊

雪，下在此刻山裡小徑。
九錫君獨自閒步，華服拂過野徑的花草，漸漸走離召雪居有雪的範圍。週遭的空氣暖了起來，熱鬧的市聲也從遠方傳至。
他沒有心情憑弔再次遠離好友的傷感，滿心卻盈著愉悅的情緒，讓他在一行一踏間都帶著笑。週遭的植物好似感應了他的情感，都向他迎了過來。
下到近山腳處，已有一輛馬車候著。不過份華麗卻優雅簡潔的裝飾，好像同時也暗示著主人的個性。
他上了車。「走吧。」
馬蹄聲緩起，已漸平坦的路徑讓馬車不會顛得太厲害，達達達地下山去了。
車內九錫君靠著窗，懶懶地掀著簾子，看窗外逐漸遠去的蓊鬱森林。
他在辰時出發，想必市鎮上一定還正熱鬧著。
微微笑開，放下簾，閉目養神。敏銳的聽力察覺，一條條疾速的身影往他相反方向縱去。
又何止市鎮呢。
再過不久，那山那林、那湖那雪、那居那人，一樣會開始熱鬧起來。
「我是，福星啊……」

＊＊

「叩叩！」
清亮的敲門聲在固定的時刻響起，現已正午時分。「吃飯了，公子。」
幡然初醒，轉個頭才驚覺自己原來已沉思恁多時間，筋骨都有些發痠。「嗯，我就來。」
在門外腳步聲遠去後，他才甩開心裡揮不去的煩躁感。

要向她開口嗎？此時……
拉起笑容，他的眼神恢復透徹堅定，關上窗，往門外走去。

就在他關門離開不久，一道影子從外支開窗，瞬間閃入房內。
瞇眼向窗外看看，心中的直覺沉甸甸地，但不稍時便張狂地拋開。
「…怪就怪在我是禍星吧……不過……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感覺奇怪的……嘖嘖……哈哈……」
不遲疑地，黑影走近床邊，緩緩掀開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