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這隻玉雕神獸，原本是恩恩愛愛的一對，或許是我讓它落單了，想來有些悵然。

民國八十一年，蕭瑟的晚秋，九份山上的一間古玩店，那對玉雕神獸靜靜地趴在打著燈光，精緻透亮的玻璃櫥櫃內，第一眼看到它們，就愛上了，想想該店家的排場，恐怕這玩意不會太便宜？

踟躕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走了進去，店東又是看座，又是泡茶的，我心虛得很，直接挑明自己還是個學生，只是看中櫥櫃裡的那對玉雕神獸，進來詢價而已，太貴了我可買不起。老闆笑了笑，說他一向誠信無欺，價錢絕對公道。接著大方地拿出這對玉雕讓我過目，我雙手接了來，就著濾色燈，開始細細檢視，玉質晶瑩通透、厚實溫潤、線條柔和、色澤內斂，側身和底部嵌著紅棕色「玉皮」，雕工俐落、因勢像形、精細巧緻、幾無瑕疵，確是神品無疑。

我端詳把玩好半天，愈發愛不釋手；老闆終於開價了，的確不便宜，我掂掇一下荷包，沒這麼多錢，可還是開始試著還價，老闆顯然料定我志在必得，沒有多少降價的空間，幾番拉扯，只象徵性地刪去零頭的三千塊，眼看就要成交，卻在我準備掏錢之際，他才說那是一隻的價，不是一對，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果然無奸不商，沒氣力再和他周旋，說聲抱歉，掉頭走人。

當天回家，夜裡幾度悒怏，轉念一想，俗世的毀譽不著邊際，雅趣的價值無從估算，錢財隨緣來去，但那第一眼彷彿觸動心靈的感動卻是難得，況且這樣的價錢也不是太離譜…，冠冕堂皇地為自己找一個奢侈的理由，一發心，於是決定隔日無論如何就上山把它們帶回家。

次晨，起了個大早，直接開上九份那家古玩店，果然還沒開門！就四下隨處遊走，卻意外地領略到山城破曉爽俐絕塵的況味。依稀記得好些年前，彼時的山城尚未開發，九份仍保有淳質的美感，往來遊客稀少，住戶泰半還是當地人，倚街的在地住戶還會跟偶訪的外來遊客閒話幾句，彼此交上朋友了，他們會免費請你小住；加上礦脈凋零、謀生不易，人口外移嚴重，空屋率高得驚人，還可以瞧見幾位「市隱」的藝術家，以廉宜的租金賃居山城巷衖，悠遊徜徉、恣意創作，大有「山中無曆月，寒盡不知年」的自在豁達。如今時移物換，眼下的九份，臨街的家屋租金貴得嚇人，也沒幾個真正的「老九份」了，泰半是以高額房租租下店面做生意的「商賈」，淳質的人情不見了，代之以市儈的繁囂，堅持傳統與妥協流俗的天秤，注定會隨著經濟現實的考量而有所偏斜，唏噓慨歎之外，卻也無可如何。

待到十點多，古玩店開板營業了，我的目光直接落在那個昨日擺放玉雕神獸的位置，老天！怎麼只剩一隻？立刻衝入店內，焦急地詢問，老闆得意地說昨天近晚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也是一看就愛不釋手，討價還價之後買下其中的一隻…，當下震懾不已，遺憾之餘，我只能帶著落單的另一隻回家，歸程途中，懊喪悔怨、忿懟難平，安慰的說法是和它無緣，其實該怪自己的過度猶疑，一對天衣無縫的玉雕神獸，就在我的優柔寡斷下硬被拆散兩地，徒留浩歎、魂牽夢縈、苦苦相思。

十年過去了，對這隻落單的神獸，自己是百般矜憫、寶愛倍至，閒暇就握在掌心摩挲，它也不負厚愛，和我靈犀相通、照見日豐，愈發展現質地裡光采靈動的姿容，只是，我瞧得出它難掩的落寞。

還是想問，如今，那同樣孤單的另一隻神獸，不曉得被收在天涯的哪個角落？

＜2002.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