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位朋友說台北車站附近的某間老攝影公司要在年底歇業了。為此我特地走了一趟那間老攝影公司。那個我從來沒去過但是很熟悉的老照相館。為的是要去看朋友口中的那張世界級燈光水準的照片。
在二樓的入口處，我看到了。那真的是很難在一般的相片行看到的人像照。不知道相片中的人物是誰，也許是二三十幾年前有名的女明星吧。從後側方打來的光線讓她的臉龐顯得光滑，秀髮一絲一縷十分立體。
老店內掛的都是有名號的將軍和有名的政治人物。我在每張照片前佇立了很久，細看每一張照片內的燈光。數盞攝影燈讓人物五官有菱有角。也許是因為老師傅修相片的技巧高超，照片中的人物呈現出某種柔和的特質，那是一種和他們的歷練及肩上的軍徽不相稱的溫柔。團體照準確地記錄下數百名年輕軍官校學校的面孔；橫長的團體照有如橫軸一般地壯觀，據說是台北市碩果僅存的三百六十度的橫拍機才能拍下的照片。
環顧老店內，有電視，有電磁爐，有電鍋，還有一張白色的餐桌。工作人員正在張羅他們自己的中飯。電視畫面是不斷跳動的股票數字，和安靜的店內成了反比。老式的婚紗藝術照讓我感覺彷彿置身在六零年代。時代在往前轉動，老店內的時間卻靜止了。 三個工作人員加起來，有二百歲吧。身著襯衫領帶和背心的老板是一位話不多的老紳士，飯後無言地盯著電視看。老板娘是一個很低調的女士，不願意開口談老店輝煌的過去。外表四十歲但其實六十好幾禮服主任說，老板覺得把從一九四八年營業到現在的老店收起來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因此也沒有告訴那些曾是顧客的達官顯要們。老店在用盡最後一兵一卒之後，決定低調但有尊嚴地走完它最後的人生。
禮服主任隨口問起我，要不要買他們的禮服。我試圖從上了年紀的舊禮服中找出一件旗袍，讓我可以買下和老店結下一個緣分。旗袍的質地很好，看得出來料子不便宜，領口袖口的滾邊早已老舊風化，有點像是過氣的濃裝徐娘。
試穿的結果讓我有點喪氣。我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麼。也許，說什麼都是只不過是偽善和矯情吧。一家只靠著攝影技術的公司，默默地堅持自己的專業技術，沒有隨波逐流，沒有轉型，終究會被淹沒於婚紗消費主義的狂潮中吧。
禮服主任招呼我一起看電視吃中飯，我客氣地扒下幾口飯後匆匆告辭。也許是因為我的喉頭有些哽住了吧，那幾口飯吃來十分無味。
這時一位婦女帶著二個滿口英文的小孩進門要拍大頭照，希望在明天就能拿到照片。老板娘解釋說他們需要時間修片，最快也要後天才能交件，婦女帶著小孩離去了。滿懷感傷的我決定冒昧地追上去告訴那位婦女，老店要歇業的消息。請她把握機會在老店留下一個拍人像照的紀念，趕時間的婦女說：『So what?I don't care.我只是想拍照而已。你知不知道這附近那裡還有可以照相的地方？ 』
我不知該如何向這位婦女解釋。
是的，台北到處都有照相館，不差這一家老店。永遠會有新銳的攝影公司取代固執的老店。老店走了。沒有了這家老店，街角的風景變了，但台北人的生活不會改變，老店之死，只不過讓知識文化圈又多了一個可以販賣的鄉愁罷了。但是，老師傅的手藝和堅持卻在時代的斷句中成了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