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庭
多久沒見采庭了?對我來說好久好久。八三年到現在,奶奶去世那一年。
奶奶往生的時候,她隻身在泰國傳教,由她先生和唯一的寶貝兒子代表,送奶奶上山頭。三、四個月後吧!大概。她回台灣把個月,然後伴著先生,攜著兒子再次遠渡重洋,至今沒回過這塊最親的土地。
采庭和我相差僅一年五個月。從小,鄰居們就愛拿我倆作比較;喜歡采庭的說她貌美,疼愛我的誇我漂亮。小時後我倆一般高,她長得清秀漂亮,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額眉;而我則鼻樑挺些,膚色白些。常有人當她是我,認我做她。後來,她高挑我幾公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自從奶奶走後,全家就屬我最高,我是說由後面算起啦!有時候我在心裡喚自己「長腳仔」,自我安慰一番。
采庭比我勤快,自小廚藝比我精進;老媽常在我倆面前誇她,罵我懶惰。因此,我常常心裡對她有氣!可我們依然吃喝拉撒一起、玩樂一起、上下學一起、下田幹活兒、出門牧羊都在一起。遇到外侮,當然更是心手相連。比較起來,五個兄弟姊妹裡,童年,我們倆最親密。
爸媽幾乎目不識丁,我們的功課向來自生自滅,但個個成績優異。在莊仔頭也算奇葩。采庭以第二名成績自小學畢業,那年她十四歲;農曆八月生的孩子又晚報戶口,所以采庭八歲才入學堂。畢業那年暑假,她跟其他同學一樣,到唯一的國中報到準備升學。學校距家裡約三公里,她騎老爸的腳踏車出門,途中和一位老伯伯的腳踏車擦撞,那是她第一次騎腳踏車上學,也是唯一的一次。因為她從此沒再去那學校。
采庭一向膽小,單車擦撞後她再不肯騎車上街,不想去上學。當時家裡環境差,是列入補助的三級貧戶;家裡本就重男輕女,老媽的觀念是:讀那麼多書幹嘛?以後還不是捧人家飯碗!采庭不想上學可以出去賺錢,對媽來說,當然樂觀其成。
采庭個性本就內向,甚至有點孤僻的!奶奶在我八、九歲時眼睛就失明了,因此耳朵特別靈光,心智也光亮得緊,只要我們稍一靠近,不必出聲,老人家手一摸便知是誰;而采庭常躲的遠遠,她不喜歡別人碰觸她,最親近的我們也不給碰。記憶裡她也不善表達自己,其實我們五個孩子都很靜,不像別人家的嘰哩呱啦;我想是因為環境的關係吧!老爸長年在外,老媽總是天未亮就出門做工,日落西山好久才返家門。
童年,老媽跟我們說最多的話,就是嘮叨、訓斥、抱怨和交代工作。也許這就是媽和我們所謂的溝通,但那年紀怎能體會?只知道她整日為三餐忙、忙、忙。
十四歲就隻身離鄉北上工作,我不知道當時采庭內心裡是什麼滋味,什麼想法,而我也從來沒問過她,不曾試著去了解;我只知道她一直很自卑,深深的自卑。每每午夜夢迴,我內心就自責、就心痛,直到現在那心痛不曾停過。
初中畢業那年〈我唸私立的天主教會學校,學校有初、高級部,就是現在所謂的完全中學〉,當了拒絕聯考的小子!學校師生都訝異,我的成績一直不差,想搞個學校唸並不難,我卻放棄了。最後一次搭校車回家,理化老師特地送我們一程,理化老師住台南,平時住在校舍;那天下車前,老師問我為啥不升學?我說:大妹只有小學畢業,我希望她能跟我一樣唸中學,我想去賺錢。
老師點點頭。我一直記得他的模樣。
他是中正理工畢業的高材生,長的很帥;教我們那年他應該剛從學校畢業,我一直覺得他對我很好,其實他對我們每個同學都很好。有時候他問我問題,即使我沒出聲只是嘴唇動一下,他也知道我說什麼。因此我一直認為他跟我心有靈犀。唯一的缺憾是老師的腳輕微小兒麻痺,但無需用柺杖,也無損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我曾暗中喜歡他,算暗戀吧!純純的少女情懷,老師名叫應立志,很特別的名字!畢業後我沒跟老師聯絡過,老師在我的紀念書卡上寫著:「未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他的字是我少見的好看,我從沒忘記過。
扯遠了,呵呵。。
我一廂情願的希望采庭能升學,但她終究不曾讀完國中,這是我的遺憾,相信也是采庭終身的遺憾。
十四歲的少女,若生在家境優渥的人家,還是個父母的掌上寶,不識愁滋味的明珠。可我的妹,偏是不同的命;在同齡孩子端坐教室上課時,她已經得幫忙挑起家擔。這是她的命,窮苦人家孩子的無奈!
生平第一次離鄉,離開家的懷抱;那個家雖然簡陋破舊,但她的家人都在那兒,那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多少個夜裡,妹曾經淚濕枕畔,她從不曾訴說。
在新店,內灣仔山凹裡一家成衣加工廠,采庭開始了她的童工生涯,由學徒做起。若說采庭初離家門有所依慰,那就是姑媽,我們的二姑媽,姑媽也在那工廠上班,一個資深的剪線頭女工。雖說從小我們和二姑媽見面的次數,五個指頭數得出來!除了知道她是爸的親妹妹外,其他一概不知。但總比沒有好,是吧?姑媽是個老好人,和我媽、嬸嬸同齡,一個嫁出,倆個娶進,三個女人一樣歹命!
在內灣仔的工廠,采庭待了好些年。十五歲,也就是她進工廠隔年,在同事引導下,她皈依一貫道,從此清口吃長齋,至今未曾離開信奉的老母娘娘。初始全家都對一貫道存疑,爸媽更反對妹吃素;那年頭民風未開,多數人不清楚一貫道教義為何?因為他們吃蛋,所以大家都稱他們是「鴨蛋教」徒,對這宗教內容誤解甚深。媽一開始曾在飯菜裡偷偷摻入葷食,妹能理解媽的用心,但無法接受。後來,在妹堅持下,家裡接受了事實,也慢慢接觸一貫道,加入道親行列。
我想,那些年,宗教信仰給妹很大的心理慰暖及依靠。
離開新店後,妹在台北縣待過很多個城鎮。那時她已經媳婦熬成婆,不再只是個小妹,而是論件計酬的師父;後來專為專櫃品牌車衣服。那段時間,她在三重讀夜校,後來半途而廢。同時間也花錢學吉他、學插花、學烹飪,最大的成就是燒得一手好菜,平常辦個十來桌難不倒她。但仍舊一人獨來獨往,仍舊獨孤影單,印象裡,不曾聽妹交往過男友。
再後來她南下屏東,那時我和哥在東港經營眼鏡公司,小妹也在那兒。采庭離開四湖老家近十年,終於她又和我、小妹、大哥團聚一起,那時候我們在東港已經有了一戶透天公寓,生活寬裕了些,雖有房貸,但卻是一個舒適的家。
她在東港跟我們學習眼鏡技術,夜裡頭又進補校唸書,仍舊中輟。我記得第一學期結束,妹領了4300元獎學金,第一名。下學期結業式她仍然拿第一,但她沒領獎學金,她休學了。聽說是學校某位數學老師誤會了她什麼事,因此她心中不開心;那之後,她沒再進過學校。
采庭那自閉的個性,倔強的拗脾氣,讓自己吃了許多虧,和家人的關係也不甚親密,同時讓家人為她擔了許多心。但她為家裡所做的付出勝過一切!她沒為自己存過一毛私房錢,我和小妹也沒有。
家中五個兄弟姊妹,采庭最早離家工作,受家裡照顧最少,婚前為家裡奉獻最多,和家中成員的感情也最疏離…。
從東港天主教中學補校輟學後不久,采庭再次離家北上工作,那時我已結婚生女;采庭在松山寶清街一家道場住了下來。那整棟道場坪數不小,一樓中間用木板隔間分開,她和一位朋友買了平車、烤克、電熨斗,接單在一樓的一邊作成衣代工;另一邊由一位道親王師父開了國術館,專門幫人家推拿接骨,王師父道行不差可下手力道很重,老媽腰椎受傷曾在那住了段時間接受矯正治療,他的醫德不錯還有天眼通,只要顧客進門,他隨即看得到後面是否跟了「朋友」進來。
妹和朋友們住在道場三樓好像,太多年了,有點記不清!平常除了工作外,其餘時間妹都花在道場上,禮佛的道場在五樓,早晚需供香禮拜叩首;平常清理打掃工作繁複,每週六、日尚須接待來自各方的道親,引導他們頂禮叩首或上課,餐點的打理更是馬虎不得;雖說有很多師兄師姐幫忙,但妹仍需身兼數職,每日早起晚寐,媽媽常心疼妹妹在那邊很辛苦,但無能為力。
那時候妹已經是個講師,奇吧?全省傳道的講師。沒人相信小學畢業的采庭居然是個經常站在台上,面對百五十人侃侃而談的講師。他們授的是四書、五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的道德經;我在板橋埔墘光復橋下某個道場聽過妹的課,那回上的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相信嗎?不用書本,小妹可以深入淺出的大談前人心血結晶。全家大概只我聽過妹講課,看過她授課。不認識她的人絕對不相信講台上的她僅有小學畢業程度,我們那優秀的采庭。
後來在家人的壓力下,妹由朋友介紹結了婚,那年她二十八歲。老爸在我十六歲初中畢業後的農曆年前,騎著他的野狼125準備返鄉,在桃園龜山發生車禍意外身亡。媽一直覺得肩上責任重大,她希望我們三個姐妹都有個歸宿,這樣才不會成為兩個兒子的負擔。沒交過男友的采庭出嫁了,印象裡她跟妹婿認識並不久,直到現在我仍不知,妹妹當時和他是否有所謂的感情基礎,但他們結婚了!妹婿也是一貫道道親,為人忠厚溫和有禮,但出手太闊綽,對經濟不算優的家庭來說,那可不是件好事。
後來我知道了妹婿有四個兄弟,沒有姊妹;後來我知道了采庭的三個小叔大多數時間賦閒在家;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就結紮了;後來他們在斗六鎮上的市場開了家素食小吃店,夫妻依然輪流到處傳道講經。他們自己製作、醃漬、油炸臭豆腐加上泡菜,賣素羊肉麵線羹,硬是好吃!采庭很少回娘家,但我們輪流去看她,她兒子長的不賴,理個小光頭,怎麼看怎麼像小沙彌,怎麼看怎麼可愛!
在她兒子恩聖兩歲左右,他們一家老小三口,離鄉背井到泰國去,在那兒買了地蓋了屋,從台灣運去了生財工具做起小生意,也在那兒傳道!後來我們接到的只有妹妹報平安,問候家人的電話。采庭從不曾留下住址、電話,握著越洋電話怎麼拜託她,她硬是不說,打也打不到念了沒用!我知道她不要我們花費電話錢,我知道她不要我們擔心她。相隔如此之遙,即使有事也只能窮擔心,遠水救不了近火,但怎能不牽掛?八三年離鄉至今,除了知道他們在泰國之外,其他一概不知。除了等待她的電話,我們無法得知隻字片語!
今早八點多,采庭打了電話到小弟那兒,這是半年多來唯一的音訊,在平安夜前夕跟家人報平安。可除了小弟沒人跟她說句話,家人早已分居各地,小弟傳來她的消息。得知她平安是我們最大的安慰!我那從小命苦的妹妹,她在他鄉異地一定不好過。只能默默祈求菩薩護佑他們平安!
多大的因緣有幸成為姊妹,又什麼樣的際遇讓我們這般緣淺!親愛的采庭,想妳,我們都好想妳!
2002.12.23.
後記:采庭現定居多明尼加,這是我在95年下旬才知道的消息。原來他們到泰國不久即遷往多明尼加定居,現在終於有了她的聯絡電話,也在msn上和恩聖互傳訊息,這是稍感安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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