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半的吊詭

人非機器，工作久了倦怠感隨之而起，於是想藉機休息。工作告一段落，決定請假幾天，換個環境好好調適一下疲憊的身心，於是我選擇位於中部山上一所佛寺掛單，作為再充電的補給站。

當天到達山下，已是下午六點鐘，山中的夜來得特別早，就這樣一個人開著車，順著羊腸小徑摸黑上山。如果您問我，害怕嗎？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然而既來之則安之，想到未來幾天將可自在優遊，不禁勇氣倍增地繼續前進，十分鐘光景，終於安全抵達目的地。師父們對我到訪，表示歡迎並親切款待，為我安單，為我準備晚餐，並且一一介紹環境，他們的親切是那麼自然、安詳。突然，我有莫名的感動，不是為那樁，而是那樣地一顰一笑與從容，流露出來的親和，並非是一種賓主關係的對待，而是對芸芸苦難眾生慈愛的呼喚。僧人，要有這樣的胸懷，放捨了什麼？又提起了什麼？在夜裡，我若有所思，最後，把一大串疑問、答案與抉擇給了寂默的夜。

第一個夜晚，我在師父們溫暖笑顏織作的被窩裡，身安、心安地睡著了。

山上的生活作息，與我日常的作息大不相同，他們早睡早起的習慣，對晚睡晚起的我而言，無疑是天大挑戰。每天大清早三點半鐘，暮鼓晨鐘開始響徹山間，迴盪在寧靜的山谷，而我也在悠悠的鐘聲中恍惚地醒來，然後在極端痛苦中非常奮力掙扎著起床，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賴床不想上學，而被母親扭著耳根般的痛苦與無奈啊！如果能再睡一下多好！如果能睡到自然醒多好！精進、解脫生死，那已是一個既遙遠又陌生的辭彙。

可是，大殿鐘鼓頻催，匆匆漱洗過後，帶著睲忪睡眼走進了大殿，猛一抬頭，佛陀正和我對望，他那一默的淺笑，卻笑醒昏沉的痴迷眾生，我從睡意中振作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那不分晝夜永遠醒覺的覺者，對照心眼朦朧的自己，打從心底處低吟，希望在覺者的座下，有朝一日也能參透人間的迷惘與苦難，看穿人間的悲歡離合、稱、譭、利、衰。陡然，重重地一聲大磬，讓妄念倉皇逃離地飛往十里雲外，再重重一聲，該看到的是現前的早課呀！又一個按磬，師父宏亮的嗓音打破沉寂而起，大眾則專心地跟著唱出諸佛菩薩的名號，讚誦中覺著依然掛著那抹淺笑，然後，千萬菩薩跟著笑了，笑了，把黯夜的黑幕都笑開！逐漸地，心光一片片被喚醒，亮了，亮了，照耀在覺者的臉上，照耀在千萬菩薩的臉上，照耀在芸芸眾生的心上，我也沉浸在一片光明之中，隱約間我彷彿看到因失意、挫折，而正在哭泣的自己，淚眼在光明中看著覺者，看著千萬菩薩，他們正對我微笑著！我，也跟著微笑了……

走出大殿，天空漸漸泛白，望著對面山頭，我等待向剛升起的旭日，道一聲早安。

往後幾天，清晨三點半鐘總是上演著天堂與地獄的戲碼，這樣的經驗，讓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人的意志是多麼脆弱，心的力量又是多麼的有限。在變化無常、遷流不定的世間，雖然我們有過偉大的願力，卻因著意志力薄弱，而讓我們的人生載沉載浮，那個曾經是美好的心願，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癡夢，幾回痛定思痛以後，才建立起有如防無可破之守，進無不摧之攻的勇猛精進，然隨著時間流逝，又一點一點被腐蝕，是吧！？這是一種無止境的輪迴，跳脫不出人性既有的弱點。在萬般無耐的生命裡，好不容易抓到那根能通往天堂的蜘蛛絲，卻因慣性的怠惰又把蜘蛛絲給折斷，旋又墜入痛苦的深淵。輪迴的生命何時了？

精進，是在逆境中，不是在安逸中。

三點半鐘的吊詭，不，不只是三點半，只要正念不住，無時無刻都充滿人生的吊詭！